与此同时,北京城的盛怀新也正被一条狗在小巷追着跑。
这日,盛怀新在房间苦思冥想,忽地听到了楼下传来的一阵杂乱地脚步之声。显然楼下一下子来了很多人。
他警觉地推开前窗,果然便见到楼下来了许多的巡警。为首的一人,做出了噤声的动作,正在指挥人马上楼。
盛怀新暗道不妙。他随即转过身,一把拎起了桌上的包袱(因为随时准备离开,所以这包裹他是一直放在桌上)背在身上,而后推开了后窗,从后窗使力一跳,便跳到了对面人家的屋顶上。而后便沿着屋顶,跳下了小巷。
本来他这么一跳下,沿着小巷便可以直通街上,而后便可以混入人群里。
这条路线是盛怀新一入住客栈后便查探好的。他本人来来回回地勘探了数遍,觉着是万无一失的。
但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没料到的是前两日小巷里来了一条母狗,产下了一窝小狗。他这一跳,就跳在狗窝边上。母狗顿时“汪汪汪”地吠叫着,猛地朝盛怀新冲了过来。
刚产下犊子的母狗特别护犊子,特别凶狠,被咬住了就麻烦了。盛怀新见状,拔腿便跑,真真是用尽了全力。
母狗一直追着了他两条街,最后见他冲入了热闹人群,便识相地不追了,但依然凶神恶煞般地冲着盛怀新的方向“汪汪汪”地咆哮了许久。
盛怀新一直一直跑,跑了老远,方才停住脚步,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气。
突然有东西从头顶落下,正砸在了他头上,而后滚落到了地上。
盛怀新定睛一瞧,竟然是颗花生。
他缓缓抬头,只见酒楼二楼的一排窗户正大开着,有个戴了礼帽的男子,此时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不是兵部侍郎徐世盛的徐瓷碧是谁。
怎么会这么巧?!盛怀新都惊呆了。
徐瓷碧唤他:“吴文藻,你给我上来。”
盛怀新环顾四周,见没有巡捕追来,便整理了一下衣衫和包袱,来到了酒楼二楼。
只见徐瓷碧正与两个穿了洋人衣服的中国男子一起坐在窗边,正对着街道,一低头便将来往的人员尽收眼底。怪不得她能一眼看到他。
“吴文藻,你这是怎么了?刚我跟他们在说话,远远地便看到有个人从街道那头被一条狗追着,狂奔而来。我还道是谁呢?结果仔细一看,居然是你啊。”
徐瓷碧笑得直打跌!
盛怀新:“正是在下。”
徐瓷碧给两人做了介绍:“载沁,宏铭,这是吴文藻。”
“这是载沁,是公派留学德国学习军事的,是我哥的同学。毕业回国后,现在练兵处。”
“这是段宏铭,也是公派留学德国学习军事,也是我哥的同学。现在北洋军第六镇。”
盛怀新心中一凛,便知此载沁和宏铭两人来历俱不简单,不是清廷皇亲国戚,便是朝中重臣之后,否则断断不可能会被清廷公派去德国学习。若不出意外的话,此两人日后定是清廷器重的军事人才。
他忙作楫为礼。那两人颇为倨傲,并不还礼。
盛怀新便用了洋人教师教的礼仪,向他们伸出了手寒暄:“你们好。”
载沁和段宏铭彼此相视了一眼,方各自伸出手与他相握:“吴先生在哪儿高就?”
盛怀新便现编道:“我乃江苏苏州人士。与家中老父在科举和新学方面素来不合。我父亲思想陈旧,一心想我念四书五经,考科举,可是我见身边有一些人新式学堂,有洋人教学,学得与我的八股文全然不同……我很是羡慕,也很想念新式学堂,学习西方知识,以后好报效朝廷……前些日子我把这个想法跟我爹提了出来,我爹不准,于是大吵了一架……我便偷偷地离家,从苏州到了上海,而后又从上海坐船北上到了天津,然后到了京城……”
这科举与新学的事情,盛怀新是从二弟盛怀霖这边的移过来的。二弟盛怀霖一直想念新式学堂,可是二叔和二婶回回都不同意。盛怀霖甚至来找过他父亲盛斯年做主。盛斯年在他央求下曾经找二弟盛斯良谈过,但盛斯良确实吃了秤砣铁了心,一门心思要儿子考科举。事关盛怀霖的前途,盛斯年不好做主,只好听之任之了。二弟盛怀霖后来又几次反抗,但均抗争无果。
这科举与新式学堂之争,别说普通百姓家了,就连朝廷之中朝堂之上都争论不止。载沁和段宏铭也素有耳闻,便都没有怀疑其中的真假。
盛怀新又道:“如今见到两位是留学德国的人中俊杰,心中好生仰慕,很想与你们多多亲近……”
载沁和段宏铭:“吴兄,客气客气。”
载沁问道:“吴兄,你来自江南,不知你们江南的学子们对如今国家派出大臣出洋考察宪政,准备实行立宪一事如何看呢?”
盛怀新沉吟了一下,道:“良兄既然问起,那我就说一点个人的看法。但我必须先说明一下:我说的话仅是个人之言,无法代表旁人。”
段宏铭:“吴兄请说!”
“我在报纸上看到过,说逃亡在日本的梁启超先生发表了《立宪法议》,认为朝廷应该决议立宪……我原来是一点不了解的。可如今日俄战争,蕞尔小邦日本竟能打败俄国……我深觉震惊,便买了一些书来了解立宪情况……后来,我在报纸上又看到了这样的评论,说日本对俄国的胜利是立宪之国对君主专制之国的胜利。梁先生还说了,如果一昧拖延,时不再来,革命可能就会勃然而起,只有立宪才能把革命消融于无形之中……我从小受儒家正统君君臣臣子子的熏陶,想了又想,想了再想,觉得也很有几分道理……但学新法须有次第,不可太骤……想来朝廷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才会派治公爷为首的五大臣出洋考察……”
说到这里,他做出了愤愤之状:“可想不到竟然会被革命党的刺杀破坏……”
盛怀新确实从小读儒家之书,曾一度受到儒家“忠君爱民报国”思想的影响。
甲午战争,清廷丧权辱国,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当时盛怀新不过十多岁,得知战败,朝廷再度签订割地赔款,他悲愤异常。
戊戌变法的时候,他同全国百姓一样都曾经有所期待。但不久,谭嗣同等戊戌六君子被杀,一百零三天的变法失败。他更加悲愤。
清廷的腐败无能,使得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他再不能一心只读圣贤书了。他向父亲盛斯年提出,要求进新式学堂念书。但当时只是想奋发图强学习知识救国而已,并没有具体的方向和计划。
他在到上海读大学之前,心中一直还是觉得慈禧太后不应再干预朝政,应该还政于皇帝。朝廷应该向日本学习强国之道。
到了上海以后,他接触到了使他走上革命道路的书籍《革命军》《黄帝魂》《自由血》等等,本来倾向于君主立宪的他结识了很多的革命党人,相交甚笃,每每谈话必会深谈午庚夜而不寐。
有同志告诉他:“今日中国,恰似千年破屋,破败不堪,不可收拾。不毁之而妄图修补更新,不能救中国!”
盛怀新开始意识到改良式的君主立宪制在中国是行不通的。
他自己由此慢慢地成为了革命党。
真正让他和他的同志们走上如今暗杀道路的是因为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清廷与沙皇俄国签订七项密约出卖东北主权。在东京的留日学生举行了拒俄大会,声讨沙俄侵占东北,并组织了“拒俄英勇队”,准备赶赴东北抗俄。清廷知道这件事情后,认为这次的运动,名义上是拒俄,实际上是革命,遂电令驻日公使会同日本政府强加解散。
被日本政府强行解散后,留日学生们的“拒俄英勇队”改名为“军国民教育会”,改实行“爱国主义”的宗旨为“养成尚武精神,实行民主主义”。政治纲领有三点:一、宣传鼓动。二、武装起义。三、政治暗杀。
军国民教育会组织极为严密,所有成员都经过严格筛选。军国民教育会为成员聘请俄国,日本教官教习格斗,军械,爆破,暗杀等各种技能。同时派出数路人马回到国内,联络各地革命志士,共同反清,并在各地组织革命暗杀团体,训练暗杀的各项技能。
盛怀新和周钟岳正是在这个时候入会的。誓词是:光复汉族,还我河山,以身许国,功成身退。
所以此刻盛怀新说起君主立宪之事,表达得便是他从前的改良思想。说起来倒也是头头是道。
载沁听后沉吟了半晌,又问:“那吴兄对如今很多的排满,仇满问题又是如何看待的呢?”
盛怀新做出一副很是为难的样子:“这问题牵扯太广,太深……我实在不敢妄自非议。请载沁兄切勿见怪。”
载沁:“无事。无事。但说无妨!”
盛怀新道:“在下实在不敢妄自非议。如今因美国华工那条约的事情,各地都闹起了各种集会、游行、抵制美货的运动。希望朝廷可以跟美国好好谈一下条约,平息民愤。要知民愤一事,朝廷如不加以疏导,强自压制的话,事情发展下去可大可小。”
载沁点头道:“吴兄所言,确实有道理。”
“好了。好了。你们和我大哥在一起的时候,就老是说这些个时事。今日见了他,便追着他问东问西。你们说这么多有什么用?!连当今皇上都做不了主。何况你们这几个人了。”徐瓷碧说罢,好奇地转了话题,道:“吴文藻,好好地怎么会被一条狗追呢?”
“别说了,今天真真是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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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今日中国,恰似千年破屋,破败不堪,不可收拾。不毁之而妄图修补更新,不能救中国!”----这段话来自革命志士史坚如。他为革命牺牲的时候年仅二十一岁。清末民国时期的中国是处于我们整个中华民族抛物线的最底端,列强各种欺凌压迫,各种割地赔款,百姓困苦不堪。这段沉重历史梅子写着写着都觉得好压抑好难过。但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强烈对比,也更让梅子觉得自己生活在现在如此富裕强盛的中国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这是由无数革命先烈的鲜血换来的。这本书与梅子过往的所有书都是不同的。因为阅读感官上它没有那么地愉悦,甚至是沉重压抑的。所以,梅子在此要感谢你们一直以来的追更。谢谢你们。希望你们可以一直这样的支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