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宜慧回到家后,便去了后院翻晒药材。
她心里头搁着事情,所以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的。
她答应了沈如锦,试着跟父亲朱玉堃谈一谈。
可是怎么跟父亲谈呢?
即使她把心底的话告诉父亲朱玉堃,父亲也不会同意的。父亲从来不认为女孩子可以学医术,成为大夫。
大哥朱远举对学习朱家医术并不感兴趣。每次父亲教他学医术,他都磨磨蹭蹭懒懒散散。因不上心,自然学得很慢。父亲每每气极,训斥大哥,骂大哥愚笨,朽木不可雕。
可饶是如此,父亲也从未想过要把衣钵传授给她的。
她扶着翻晒的木头铲子,站在院子里叹了口气。
这时候,朱母走了过来:“宜慧,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不喜欢你爹给你订的这门亲事?”
朱宜慧不说话。
朱母道:“这桐乡石门的俞家,世代做中药材的。虽然是小本经营,但家底很是殷实。那俞家少爷读过好几年的私塾,听说文采很是不错。是因为朝廷废了科举,他才跟着他父亲一起经营中药材的。他跟着父亲来过我们铺子数次,无意中见了你,所以才央求他父母请了媒人来提得亲。你父亲和大哥与他接触过很多次,觉着这俞家少爷人不错,又斯文又本分。你嫁过去,是不会吃苦的。”
“再说了,这俞家少爷与你年岁相当,样貌也相配。这样子的人,你若是都不中意的话,那你还想找什么样的人呢?”
朱宜慧:“娘。我不是说俞家少爷不好。我没有中意他,也没有不中意。这个人我见都没有见过。又何来中意不中意呢?!我只是不想嫁人。谁也不想嫁!”
朱母闻言,不由地笑了:“你这孩子也真是的。哪有女孩子不嫁人的。早嫁晚嫁,都是嫁。”
朱宜慧正色道:“娘,我是说真的。我真的不想嫁人。我想跟爹学医术,我想以后做女大夫,以后跟爹一样,给人看病治病。”
朱母苦口婆心地劝道:“宜慧啊,你就打消这个念头吧。一来,咱们朱家是有祖训的,朱家医术传男不传女。我跟你爹这么多年了,对你爹还不了解吗?!就你爹他这个老顽固,他是怎么也不会为你破规矩的。二来,你就算你学了……你看咱们嘉兴城……不,你看咱们大清朝,哪里有女大夫啊。这就算你学了医术,也没人敢找你看病啊?!你说是不是?”
母亲说得并非没有道理。朱宜慧蓦地沉默了。
朱母道:“宜慧啊,你就死了这条心。从今天开始啊,别再看什么医书了。有空啊,好好地在家待着,多做点女红,等着嫁人吧。这俞家啊,已经看好黄道吉日了,说正月初六是个好日子,准备在那一天大办喜事。”
正月初六。这不是才有四个来月的时间?!
朱宜慧把头垂得更低了。
朱母上前,温柔地抚摸着女儿朱宜慧的头发,又把她额边的碎发拢到了耳后,款款道:“宜慧,娘膝下就你大哥和你两个人。你是娘的小棉袄,唯一的女儿,娘难道会指望着你不好吗?!你听话好不好?别再想学医的事情了。也别再说学医的话了。娘跟你爹一样,也不想你学医。这学医有什么好的?!若是遇到一些无理混账之人见大夫没把病人治好,或者大夫医术不精把人给治死了,那都是可大可小的事情。你学了医后,就算你不怕抛头露面被别人指指点点,难道还能不顾男女之别,替男人诊治不成?!就算你肯,那些病人会请你诊治吗?!”
“就算不能替男人诊治,替女人诊治也成啊?!这世上,一半是女人呢。”
“宜慧,反正娘不同意你学什么医术。娘只想你一辈子安安稳稳的。我们女人这辈子啊,嫁个好夫君,嫁个好人家,比什么都重要。你以后嫁到俞家,好好地服侍公婆和夫君,好好地操持家里,生几个孩子,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娘我就比什么都高兴,都满足。”
朱母这一番柔声细语的贴心话,说得朱宜慧眼睛都发酸。可是她依然想学医,不想嫁人。
“娘……”
这时候,外头铺子的伙计急匆匆地跑进了后院。那伙计见了朱家母女,慌慌张张地道:“东家太太,盛家来人请老爷和大小姐过去。说什么他们家大少奶奶突然发动了……要生产了……”
朱宜慧惊愕不已:“怎么会发动了?这还不到时候啊?!”
朱母则道:“这要生了,得去请产婆啊……请我们老爷过去做什么?我们老爷又不接生?!”
伙计躬身回道:“盛家的人说,他们家大少奶奶早产了……怕有危险,所以想请老爷去坐镇……”
朱母脱口而出:“这可不成。女子生产,最是晦气不过。我们老爷可不能去。”
伙计道:“老爷前头出诊去了。这辰光正好不在……”
朱母道:“就算在也不能去。要是去了,那是要触霉头的。”
“娘,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什么女子生产,最是晦气不过。盛家也是担心大少奶奶早产,怕有个万一,才请爹过去的。爹是个大夫。做大夫的,本身就是要以救死扶伤为已任,急病者和病者家人所急。”
朱母拉下了脸:“反正我不管。女子生产,最是晦气不过。这是老祖宗们千百年来传下来的老古话。不可能有错的!娘知道你和盛家大少奶奶平日里交好。你去可以。我不来管你。可是你爹,我是怎么也不会让他去的。你爹可是我们朱家的顶梁柱,万一沾到什么不好的东西,叫我们朱家怎么办?!叫你娘我怎么办?反正,绝对不能让你爹去!”
母亲这是认了死理了。如今大少奶奶也不知怎么样了?!朱宜慧担心不已,也顾不得跟自己母亲争辩了,拔腿便朝外头铺子跑去。
伙计朝朱母鞠了一躬:“东家太太,那我先去前头铺子了。”之后,便也跟着朱宜慧来到了铺子。
菱嫂心里头火急火燎的,正在铺子里团团转,她见了朱宜慧出来,方露出了一丝喜色:“宜慧小姐,您赶紧随我去家里。”
朱宜慧道:“大少奶奶好好地怎么发动了?我下午才给她把过脉……按她的脉象,还要个把月才会生产……”
菱嫂道:“宜慧小姐,您先上轿子……我们一边走一边说……”
“好。”朱宜慧前脚跨出了门,突然又想起一事,她返回了铺子,压低了声音对伙计吩咐道:“等会儿我爹回来了,你瞒着我娘把盛家大少奶奶的事情告诉我爹。就说人命关天,请我爹一定要去一趟盛家。千万记着了!”
“是。小姐。我会跟东家说的。”
因事情紧急,盛家派了两个藤轿来接人。
朱宜慧坐上了轿子,轿夫们便健步如飞地跑了起来。
朱宜慧又问起了先前的问题。
菱嫂只道:“具体我也不知情……因明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家里所有人要聚在一起吃团圆饭。夫人和我带了人在厨房准备明天要用的月饼和吃食……我们正忙着,忽然听得穗儿在后院一面大哭一面喊人,说大少奶奶动了胎气,羊水破了……夫人一听大少奶奶早产了,慌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她急急忙忙赶了过去,结果还在院子里跌了一跤,爬也爬不起……我出来的时候,家里头真真是乱成了一锅粥……如今也不知怎么样了?!”
从藤轿一下来,朱宜慧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进了盛家大门。
她远远地看到了小院门口有一人正搓着手,在来来回回地走动。
朱宜慧走近了,才发现竟然是盛斯年盛老爷。此刻的他神色焦虑,全无往日里的半分从容。
“盛老爷。”
盛斯年见了她,抬头又朝她身后左看右看了一番,只看到了菱嫂,不见朱玉堃,忙问道:“宜慧,你爹呢?怎么没来?”
朱宜慧喘着气,道:“我爹出诊去了。等会便来……”
盛斯年闻言,顿时稍稍放心了些许:“好好好。这就好。”
又急急道:“宜慧,你先进去瞧瞧。我在这等你爹。”
朱宜慧应了声“是”,便大步跑进了沈如锦所在的小院。
朱宜慧远远便听见产婆:“少奶奶,你用力……用力往外推……”
“对,就这样……力道不够……继续用力……”
“用力,往外推……”
屋外,盛夫人正在双手合十,朝着愣严寺的方向一个劲地念佛:“求菩萨保佑……求菩萨保佑我媳妇如锦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平安无事……只要她们平平安安的,信女愿做任何事情……”
屋里,穗儿正端着一捧热水,她哭红了一双眼,见了朱宜慧,泪珠顿时又滚滚落下:“宜慧小姐,您可算是来了……”
她转头对床上的人道:“小姐,宜慧小姐来了……你放心,如今有宜慧小姐在,什么都会好的……”
朱宜慧只见沈如锦面色惨白,汗如雨下地咬着一块毛巾,正在产婆的指导下呜咽使力……
“不行,力气还不够……要用尽全身力气……”
朱宜慧取过了干毛巾,替她擦汗:“大少奶奶,你放心,没事的……产婆经验丰富,接生过了无数的大胖小子……你只要听她的话,就可以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把孩子产下来……”
沈如锦与她目光交接,虚弱地点了点头。
找了个机会,朱宜慧拉过穗儿,问道:“穗儿,这是怎么了?明明我走得时候还给大少奶奶把过脉。当时她的脉象极其平稳,毫无早产之兆。就这一时半会地,她就发动了?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若不是受了极大的刺激或者极大的惊吓,大少奶奶决计不会这样的。“
穗儿把知道的情况一一说来。
下午时分,朱宜慧前脚才走,后脚盛二夫人便提了个篮子过来。
盛二夫人笑吟吟地道:“如锦,你现在行动不便,也不能出去。今儿二婶去塘湾街,路过周家点心铺,给你带了些点心回来。”
盛二夫人一包一包地取出来:“这是核桃酥,这是绿豆糕,这是八珍糕……”
沈如锦道谢:“谢谢二婶。二婶有心了。去逛街还惦记着如锦,给如锦带东西回来。”
盛二夫人道:“都是自家人,客气啥。”
又说:“这些点心都是周家夫人让我带给你的。这些日子她们铺子忙。说等忙过了八月十五中秋节这个节气,就上门来看你。”
“周夫人有心了。下回如锦一定要好好谢谢她。”
“这周家少爷与咱们怀新是很多年的同学了。他们俩的感情啊,一直都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好得可以穿一条裤子,比亲兄弟还亲几分呢。所以这周家夫人自然也很是关心你。”
盛二夫人与她东拉西扯了一阵,而后欲言又止地道:“如锦,有件事情……二婶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
沈如锦微微一笑:“有什么事二婶请直说。”
盛二夫人扭扭捏捏地道:“这是周家夫人告诉我的。但二婶怕你知道后会担心。所以不知道应讲不应讲。可是不告诉你吧,二婶放在心里也觉得难受。”
她这是在吊沈如锦胃口。
沈如锦亦知。
但她隐隐约约地察觉到这事情是跟盛怀新有关的。她很想知道。于是,便道:“二婶,你说吧。”
盛二夫人继续作出一番犹犹豫豫的样子:“这事也不一定是真的。再说了,如果我告诉你,有个万一,别说大哥大嫂要怪罪我,连我们家老爷也不会放过我。算了。我还是不说了。不说了。这个责任我可担不起!”
沈如锦道:“没事。二婶你就说吧。”
最后,盛二夫人在沈如锦的再三请求下,凑到沈如锦耳边说了几句话。
沈如锦闻言,只觉全身血液瞬间从脚底板流尽了一般。血色顿失,如纸惨白。
盛二夫人见她脸色如纸惨白,心中暗喜,嘴上却一径地道:“如锦,你可千万不要多想。”
“哎呀,我就知道不应该说。你看,如今我说了,你又吓着了。”
“如锦,你且放宽心,别想太多。这周家少爷失踪了,生死不知。与我们怀新又不搭界的。他们是他们。咱们是咱们。你说对伐?”
……
“如锦,你好好休息。二婶,明天再来看你。”盛二夫人便提着空篮子离去了.
盛二夫人走后,沈如锦便呆呆地坐在凳子上,仿佛被钉在了上头似的,良久不能动弹。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穗儿原是半分不知。她正在小灶准备小姐晚上用的饭菜。她见盛二夫人走了,便过来撤走茶盏,整理一下桌子。结果便看到小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小姐沈如锦没说话,穗儿以为小姐又在想姑爷了,也不以为意。
半晌后,沈如锦突然怔忪着站了起来。
穗儿猛然觉得不对劲。她的目光停顿在了小姐沈如锦站立的地方。那里的地方湿了一块块,且水渍越来越多,越来越明显。
穗儿见状,呆了呆:“小姐,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有水?”
她的目光随着沈如锦的鞋子一点点地往上……
沈如锦回了神,这才发觉双腿间有热流”哗啦啦“地不断涌出来。
她立刻察觉到了不对,惊慌失措道:“是羊水,羊水破了……孩子……孩子……穗儿,快喊人……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