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兴城，盛家，沈如锦院落
沈如锦把孩子哄睡了，便从枕头下摸出了盛怀新的那封信，再度细细地阅读了起来。
穗儿端了炖汤进来，见小姐靠坐在床头，又在看姑爷的信了，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姑爷也真是的。
明明过年的时候，她瞧着姑爷对小姐甚是温柔体贴的模样，便原谅了“当日姑爷逃婚，令小姐脸面丢尽”一事。可谁知姑爷自打元宵节走后，就再没有回来。
小姐怀孕的时候，出了那么多的事情，姑爷都没有回来瞧瞧。
如今更是去了东洋留学。
那日，夫人沈方氏得知姑爷去了日本，等盛夫人走后，见屋内只有自家人，便长叹了一声：“咱们姑爷这一留学，没有三年五载的是回不来的。如锦，你以后可有得辛苦了。”
是啊。小姐真是辛苦。
可这般辛苦，却还是对姑爷心心念念，牵挂不已。
穗儿什么也不能帮小姐，唯一能做的就是帮着奶娘照顾小少爷，给小姐做些补身的吃食。
此时，盛家二房的院落，盛二夫人压低了声音嘀咕道：“对了，我昨儿听大房那头说怀新去东洋留学了？”
盛斯良饮着茶水，哼笑道：“这种鬼话拿来骗骗南浔亲家的。你也信！”
“我自然是不信。”
“大房那边越是这般欲盖弥彰，就说明了越是有问题。这怀新啊，多半是真出事了。”
“可不是！”
“不过这谎话编得倒是巧妙。一时半会的，叫人拆穿不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盛斯良忽然道：“你放出去的那几笔款子最近好收息了吧？”
盛二夫人笑吟吟地道：“老爷，这哪里还用你提醒。我已经收了。瞧，我最近还打了一对金手镯……”说着，她把手伸到了盛斯良面前，露出了手腕上的明晃晃金灿灿的一对绞丝金镯子。
盛斯良赞了一声好看。而后，他朝窗外瞧了瞧，把夫人的袖子拉了下来，遮盖住了金镯子，道：“夫人，你是知道我的，只要你喜欢，无论你买什么，我从来都不多说一句。但有道是财不外露。你出了这个院落，就别戴这些个值钱之物了，会叫人怀疑的。”
“老爷，我晓得的。这不，我也只是在自个儿院落里戴戴……过过瘾嘛！不然打了这么好看的手镯不戴的话，我心痒痒……”盛二夫人顿了顿，道：“老爷，你放一万个心，我决计不会去外头炫耀的。有道是闷声发大财。这理我懂！”
“夫人就是知冷热，明事理。”
“那是。”
……
盛家最东边是盛斯年老爷所在的院落。
盛夫人端了一盏冰糖炖梨，一跨进院子，便听到了老爷书房传来的咳嗽声。
她敲了敲门，推了进去：“老爷，看你咳嗽的……快把梨汤喝了。”
盛夫人盯着老爷盛斯年把一盏冰糖炖梨都喝了，方才道：“老爷，这双满月酒咱们也可以慢慢操持起来了。你这边要请哪些商场上的知交好友？另外咱们这族里头，要请哪些人？还有亲戚要请哪些？咱们也要好好合计一下。断不可失了礼数。”
盛斯年咳嗽了两声，道：“怀新成亲时候的名单都还在吧？”
“在。我都让菱嫂收起来了。”
“把那份名单取出来，我再来删减删减便成了……该请的人一个不能少……咱们要把孙子的双满月酒办得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
“好。我都听老爷的。”
盛斯年又接连咳嗽了两声，一时间气急胸喘。
盛夫人替盛斯年抚背舒缓，道：“老爷，咱们这都喝了好几天的冰糖炖梨，却不见半分疗效。这几日咳嗽反而严重了起来。要不，咱们还是把朱大夫请来瞧瞧吧？这让朱大夫开一贴药吃下去，可比吃十天半个月的梨汤好。”
盛斯年道：“过几日再说吧。这变天了，咳嗽也正常。指不定过几日就好转了。”
盛夫人啧道：“老爷，你这都咳嗽十来天了。你下个月要去无锡张家贺寿，若是到时候还不好，这么咳嗽着去，多失礼数啊。再说了，我问你，你就不想抱孙子啊？！你这咳嗽日益严重，就算媳妇愿意让人把孩子抱来。我也是不准的。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孙子，可得护紧了。”
盛斯年这几日也只是远远见了宝贝金孙几面，确实心痒难耐，听了夫人这话，便笑了。
夫妻多年，盛夫人哪里还会不知道老爷盛斯年的性子。这一笑啊，便是老爷同意了。
于是，盛夫人便打发了人去请朱大夫。
不一会儿，小厮阿昌回来了，禀报说：“朱玉堃朱大夫出诊了，朱远举大夫在坐堂，说他爹被人用轿子接走了，一时半会回不来。朱远举大夫说知道，若是回来晚了，就让他爹朱大夫明儿再过来给老爷诊脉。”
盛斯年咳嗽着点了点头。
第二日，绸缎庄却是出事情了。盛斯年与大掌柜出去处理事情了。朱大夫来到盛家，扑了个空。
江南地区有着植桑养蚕、缫丝织绸的悠久历史。
杭州、嘉兴、湖州、苏州、南京等地的江南都市，历来代表着江南丝织业乃至中国丝织业的最高水准。
其中嘉兴府梅里镇所生产的“褚绸”，“褚叔铭制，名重当时”，所产画绢亦“甲于天下”。
嘉兴府濮院镇所产的“濮绸”也是名噪一时，“练丝熟练，组织工致，质细而滑，柔韧耐久，可经浣濯”。整个濮院镇以机杼之利，日生万金而繁盛。
嘉兴府属的王江泾镇更是以丝织业著称，有“日出千匹，衣被数州郡”，四乡居民大多以“织缯为业”。
而这盛家的祖上啊，便是靠着一台织机，帮别家绸缎庄代织造丝织品起家的。
因肯吃苦耐劳，盛家祖上的织机从一台到两台，到四台，到十台到几十台，从而发了家。
所以，如今盛家绸缎庄自己有大机房，里头有近两百台织机。另外，在嘉兴城里头也有很多给他们盛家绸缎庄代织丝绸的小机房。
盛家绸缎庄接了丝绸订单后，核算出原料用料量，向丝行进货，将丝料交给料房摇经捻线，再送染房染色，然后由丝络工再络，牵经工牵经，最后连同纬丝教机房织造，最后出丝绸成品。
盛家绸缎庄先排好自家机房的生产计划，自家来不及织造的部分再放料，分发给下面代织的小机房。
这些年来，盛斯年一直负责对外，与手下的几个掌柜从客户手里接单，维护客户之间的关系。各地的绸商订货，花样，颜色，身骨等如何标准，均可随时定织。
而盛斯良则是对内，与大掌柜负责向丝行进货，然后将丝料摇经捻线，染色等到最后织造出丝绸成品，最后检验打包发货。
这一日，盛斯年来到绸缎庄，大掌柜孙永泰匆匆而来，他环顾四周，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大掌柜孙永泰从怀里取出了一块绸缎和一些丝料递给了盛斯年：“东家，你看，这块是我手下的人昨儿从李兴庆家机房带回来的成品。我一瞧便知不对。你看这丝绸的品质，这么一小块上这么多结头……这哪里是一等品……哪能交给客户啊？！我昨夜急得一宿没睡，一大早便去了李兴庆家的机房确认……这是我亲自去李兴庆家机房里头的织机上剪下来的丝绸和原料。你瞧瞧这块丝绸的品质……什么都不对……克重不对，经纬密度都不对，都偷工减料了……”
大掌柜又取出了另一块同颜色的丝绸和丝料：“这是咱们机房生产出来的。东家您两厢对比一下。”
“这一批货，客户要的急，咱们机房来不及生产，所以才放料给李兴庆、丁鸿翔等几家机房一起做。”
“如今发现了李兴庆家机房的东西有问题，我已经吩咐手下的人去丁鸿翔那几家去看了……”
“东家，这平日里咱们下面放料的机房，有的耍些小滑头，经纬各偷一根，也是有的。可是如今经纬竟各少了五六根丝，这织出来的密度就完全不一样了，密度不一样，厚度克重自然就完全不一样……甚至连色泽细看都是不一样的……”
盛斯年不作声，他先行把两块布料做了一番对比，而后取了一边的放大镜，亲自点了经纬的丝料根数和密度。
片刻后，盛斯年数完了经纬密度，沉沉地搁下了手里的放大镜，道：“你带我去李兴庆家瞧瞧。我要亲自查验这批货。”
盛斯年与大掌柜两人来到了放料代织的机房李兴庆家。
李兴庆等经营这类的小机房没有自己的绸商，平素就是从盛家这样的绸缎庄拿料加工方能开机，养活雇佣的几个工人和自己的一家人。盛家盛锦记绸缎庄可谓是他的衣食父母。所以李兴庆听得盛斯年盛老爷来访，忙匆匆从里头出来，连连作楫相迎，热情万分：“盛老爷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大掌柜孙永泰说明了来意。
李兴庆闻言，顿时大惊失色，道：“盛老爷，大掌柜，这些原料可都是我从你们机房的仓库提出来的……至于经纬密度，我也是按绸缎庄的要求织造的。”
盛斯年沉声道：“走，咱们先去机房看看。”
所谓机房是李兴庆在自家院子里盖的一间屋子，里头有十二台木机。此刻，李兴庆雇佣来的女工和自己老婆都在木机上，穿梭织造，忙得不亦乐乎。
盛斯年带着大掌柜和李兴庆一台一台地仔细看了过去，而后大掌柜在李兴庆的帮助下，从每台机子上织下来的丝绸布头上剪了一条。
之后，盛斯年来到了李兴庆平日里办公的屋子，亲自查验。
李兴庆手忙脚乱地地从办公的桌子抽屉里翻出了织造要求单和原料清单，双手捧给了大掌柜：“盛老爷，这经纬密度，织造方法，我都是按咱们盛家绸缎庄机房织造单上的要求织造的。我从咱们盛家的机房拿了丝料，在大批量生产前，我照例是先开了一个机子，织了一小段丝绸，打了样，拿去给咱们盛家机房确认了的。机房确认后，我才敢让所有机子生产下去的……这每个步骤都是按着咱们盛家机房的要求一步一步来的，决计是没有半点错误的。”
大掌柜孙永泰把织造要求单捧给了盛斯年，盛斯年拿在手上，却并不看一眼。
盛斯年把自家大机房的布和李兴庆家机头上剪下来的布一块一块地对比了起来。他越看脸色便越沉了下去。
见盛斯年盛老爷一直不发话，李兴庆心里头坠坠不安，惶恐不已：“盛老爷，我真没有偷丝漏丝，偷工减料……”
“盛老爷，这两年形势不好，我们这种小机房日子很难过，我还指望着把这批货按时按点做好了，日后啊，从咱们盛家绸缎庄多接一些加工的活计来做……我怎么敢偷做这种事情呢？！”
“盛老爷，我就算有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这嘉兴的地盘上欺瞒您啊。请盛老爷明鉴啊……”
……
盛斯年一直不吭声，最后方道：“我知道了。这件事情我会查清楚的。我们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是。是。有盛老爷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李兴庆殷勤万分地把盛斯年和大掌柜送到了门口。
两人坐上了马车。
一进马车，大掌柜便道：“东家，听李兴庆的话，这问题可是出在我们盛家机房。如今客人急着要货，可这些加工的丝绸料子品质是不成的……就算马上补做下去，按订单的交货时间也是来不及。这如今可如何是好？”
盛斯年道：“先让他给我停机了。这等品质的丝绸交给客人，那就是自己在砸自己的招牌！”
“是，东家。”
大掌柜又问：“东家，另外几家还要去看吗？”
“去。一家一家地瞧过来。看看到底有多少匹丝绸是出问题的。”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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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梅子以前从事过外贸布料成衣的工作，那时候从未曾想过某一天会写作，更没有想到当时工作方面的一些资料，一些专业用语，今天居然可以用得上。人生啊，真真是神奇。有的时候，真的觉得冥冥中自有天意。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推着我们往前走。就像有的时候，明明自己不想这样的，明明不是自己的本意，可还是不由自主地走了下去，一直一直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