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兴城，盛家
盛斯年去了放料织造的机房，一家一家地亲自去查验之后，这才回到了绸缎庄的办公室。
大掌柜孙永泰把绸商下单的资料都整理了出来，搁在了盛斯年面前的办公桌子上：“东家，这是客人订单的具体数目和丝绸的花样、颜色、身骨标准等资料。因咱们盛家机房这个月的生产都已经排满了，所以这个订单我们机房只做了三成，其余的七成都是放料给下面的小机房做家加工……”
“可如今这放料收绸的机房都出问题了……”
“东家，这批货如今是要跟客人商量推迟货期交货？还是？”
盛斯年一直沉吟不语，到了这时，方道：“这个绸商是我们盛锦记绸缎庄多年的老客人了。他经营店铺多年，因对丝绸布料的品质要求高，把控得严，所以店铺批发零售的生意极好。这个绸商虽然平日里对丝绸的品质挑剔，但在钱款方面却很是爽快，从来都按订单合同办事，从不无故拖延。”
“如今这件事是我们绸缎庄的不是，我先让人与这绸商联系一下，开诚布公地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说明情况，然后再与他商量看看，是否还有时间余地可以推迟货期……倘若不行，那也惟有赔款了。”
“东家，可若是赔款的话，我们要按合同赔双倍的钱。”
“赔双倍的钱也只有赔了。咱们盛锦记的牌子可不能砸啊。”
大掌柜孙永泰垂着头，不说话。这若是赔起来，可是一大笔款子。如此一来，今年盛锦记绸缎庄的利润可是要大打折扣了。他是对内的负责人之一，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只觉得是自己失责，没帮东家看牢，对东家盛斯年感到愧疚不已。
“永泰，你去把机房生产那边负责生产工艺的人叫进来。”
“是。东家。”
同一时间，另一个承接盛家机房放料加工的机户丁鸿翔火急火燎地来到了盛家机房的后门，对后门的看门人道：“我找盛二爷。”
看门人回道：“二爷在里头办公。”
丁鸿翔从兜里掏出了几个铜板塞给了门房：“劳烦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机户丁鸿翔有急事找他。让二爷来后门见我。就说十万火急。让他快来！”
“好。您稍等。”门房得了铜板，殷勤了起来，得了吩咐便进了机房去找盛斯良盛二爷。
不多时，盛斯良便撩了袍子跟着门房出来了。
一见丁鸿翔，他紧张地左右瞧了瞧，见无人，方道：“你这怎么来了？都说了别随便到机房来找我的。”
丁鸿翔心急如焚，打断了他的话：“二爷，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丁鸿翔凑到盛斯良耳边嘀咕了起来。
“什么？”盛斯良闻言，脸色顿变。
“所以我才顾不得你的吩咐，跑来找你了。”丁鸿翔道，“如今盛老爷发现了，这可怎么办？”
盛斯良一时也方寸大乱，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道：“咱们现在在这里也琢磨不出什么办法来。这里人来人往的，多少双眼睛瞧着。你赶紧走。到老地方去等我。我随后就到。”
“是。二爷。”
盛斯良目送着丁鸿翔匆匆离开，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一时也不知所措。
他怕盛斯年找他问话，索性也就不回机房了。在机房后门站了半晌后，冷静了片刻，盛斯良转过脸对看门人道：“今日有人来找我的事情，对谁也不要提及。听到了吗？”
门房忙应了声“是”。
盛斯良拦了人力车，来到了一家河边的茶楼。他熟门熟路地很，径直穿过了大堂，从右手的扶梯上楼，而后来到了二楼最东面的包厢。
盛斯良敲了敲门，也不待里面应答，一把便推门进去了。
丁鸿翔见了他，顿时大松了一口气，恭敬地起了身：“二爷，您可算是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情？你仔仔细细地再说一遍。”
于是，丁鸿祥把盛斯年和大掌柜来机房，从每台机子上剪布料，盛斯年亲自点算经纬密度的，亲自查验的事情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地又说了。
他说完，道：“盛老爷查验完，大掌柜孙永泰便立刻吩咐我把所有机子都停了。二爷，您一向照顾我。我那小机房有今日都是仰仗您，是您一力栽培的我，给我各种活计，不然我这小机房早就倒闭了。所以，盛老爷和大掌柜前脚一离开，我后脚便去找您了。”
“你是个懂得知恩图报的。我盛斯良没看错你。”
“二爷对我的恩惠，我一直铭记在心。”
……
盛斯良在河边的茶楼与丁鸿翔商议了半天，最后说：“先以不变应万变。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别去盛家机房找我。打发个人找我，说句老地方见就行了。”
“是。二爷。今天的情况实属特殊。我这不急着给您通风报信嘛。”
“行了。有什么咱们再联系。我先回去了。”
“是是是。”丁鸿翔起身，道：“恭送二爷。”
盛斯良回到了自个儿的院落，只见夫人盛金氏正在屋内吃燕窝。
他关上了门，压低了声音，道：“夫人，怎么办？出事了。”
盛斯良挨着夫人盛金氏坐了下来，没料到一抬手，袖子便把桌上的茶杯给带倒了。茶水顿时从茶杯里倾倒了出来，流满了一桌。
盛斯良“哎呀”一声，忙拿了干抹布擦拭。
盛金氏则闲适地坐在一旁，把燕窝往嘴里送，慢条斯理地吃完，方道：“出什么事了？瞧你慌慌张张的。”
盛斯良把桌上的茶水擦干，方道：“前不久你不是说有人找你借款子吗？利息极高。放一笔款子比平日里放两笔的利润还要好。可是你手里的银钱都已经放出去了，一时也收不回来。我这不就在想办法给你弄钱吗？！正巧最近绸缎庄接了一个大单子，我就……”
盛斯良详详细细地把事情告诉了盛金氏：“这种事情以前也是这样操作的。我做事小心谨慎的很。从来没有出过任何纰漏。可不曾想，这次的丝行釜底抽薪，给我的丝料太差了……是，我是价格给的确实低了一点……可这丝料实在是不好。我暗地里去丝行交涉了一番。可丝行说我给的这个价格，他们给我这个品质已经是亏本的了……怎么也不给换……”
“我原想着织好丝绸布，可能没这么明显，便大着胆子让人织了下去……没想到丝绸上全是结头……”
“还有经纬偷几根丝，也是惯做的……哪家绸缎庄不偷……结果两件事情凑一起，就被孙永泰这个老匹夫给发现，去了大哥盛斯年那里告发我，还带了大哥去了各个机户亲自查验……”
盛二夫人盛金氏一边听一边吃燕窝，直到吃完了最后一勺，她方才搁下了勺子，取了手绢缓缓地擦了擦嘴角。而后，她才开口道：“这事有什么可急的？！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日里在机房那几个人，你也给了不少恩惠，若是实在不行，推一个出来顶事。”
“可就算有人顶事……大哥也免不了怀疑我……”
“这怀疑归怀疑，他又没有实质证据……”
“可大哥若是……”
盛二夫人盛金氏宽慰他：“老爷，你先别急。有道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先等事情发展再说。指不定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那么坏……”
就像她故意刺激沈如锦令早产之事，现在不就不了了之了吗？！毕竟她没有落下半分证据。就算沈如锦心里头有所怀疑，但也仅仅是怀疑而已，能向谁说去，能拿她怎么办？！
盛斯良还是觉得不放心：“可若是事态发展严重呢？”
……
另一厢的沈如锦院落。
穗儿正在小灶给沈如锦炖汤。忽然听到院门口有一道清脆悦耳的熟悉声音响起：“穗儿，你这是在炖什么汤？这般香……”
穗儿抬头，果然看到了朱宜慧，她忙把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亲热万分地起身迎了上去：“宜慧小姐，你可算是来了。你这几日没来，我家小姐想你想得紧，每日都问我，宜慧小姐怎么没来。”
朱宜慧把手里提着的粽子递给了穗儿，道：“家里有事。所以今日才得空能来。这是我裹的红枣粽子，带了几个来给大少奶奶和你尝尝。刚出锅的，还热着呢。”
“谢谢宜慧小姐。快，快请进屋坐。”穗儿把朱宜慧请进了屋子，而后对里屋的沈如锦道：“小姐，宜慧小姐来了。”
沈如锦正在床上小憩，闻言，喜道：“宜慧，快进来。”
因在坐月子，加上肚子上吃了一刀，更是需要好好调养身子。所以沈如锦每日都在屋子里，都快闷坏了。
前些日子，母亲沈方氏和一对双胞胎弟弟在，倒也是着实热闹了一番。
可母亲也不能一直待在家里，还有一个家要操持，再加上双胞胎弟弟们也要上学堂念书。所以，沈方氏在盛家住了大半个月，虽然舍不得女儿和外孙，可也不得不回了。
这么一来，沈如锦便连个说话聊天的人都没有了。
所以今日朱宜慧前来，沈如锦真真是高兴万分。
两人说了好一会的话。
朱宜慧道：“如锦，我前几日跟我爹说了……说我不想嫁人，想跟着他学医……”
沈如锦：“那你爹怎么说？”
朱宜慧黯然道：“我爹听了之后，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后来，他让我娘来对我说，女孩子家的怎么能学医治病呢。还说这嫁给俞家的事情是板上钉钉的了。叫我别胡思乱想，好好待着家里，等着正月里头嫁人……所以，这几日我娘都不准我出门。今日啊，趁着裹粽子，我说要给你送几个过来，我娘才同意我过来的。”
沈如锦闻言，不觉叹了口气。她实在不知如何安慰朱宜慧。
“如锦，我实在不想嫁人。那个人我连见都没见过。可一拜堂之后，就要跟他同床共枕……”朱宜慧是个未出阁的闺女，说到这里，不免脸一红。顿了顿后，她才又接着说下去，“然后……然后与他成为这个世上最亲密的人，还要生一堆孩子，要侍候公婆，要管理家里，要下厨……如锦，我知道每个女孩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可我还是想想就怕。怎么办啊？”
沈如锦握着朱宜慧的手说不出话来。
朱宜慧紧紧地反握着沈如锦的手。她小心翼翼地环顾了屋子，见屋里无人，把头凑近了几分，压低声音，对沈如锦道：“如锦，我想逃婚。”
沈如锦惊住了：“逃婚？你要逃去哪里？”
“你上次不是说上海有专门的女子学校吗？我可以去上海上学堂。我们嘉兴去上海方便的很，买张火轮船的船票，大半日便到了。”
“可上海鱼龙混杂，乱得很。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行？万一遇到歹人，那可如何是好？”
“可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如锦，我不想嫁人。我真的想学医。自打看到那洋人大夫在你肚子上划了一刀救了你和孩子之后，我就想这样洋人的医术果然像你所说的有独到之处。我想学习更多的医术，我想像我爹，像那洋人大夫一样行医救人的想法就更加强烈了。”
“如锦，你以前也跟我说过，我们女孩子并不是只有结婚生子操持家庭一条路的。对不对？”
“如锦，你借我看了那么多的新思想的书，想来也是赞成我逃婚的，对不对？”
那些新思想的书其实都是盛怀新的。沈如锦怀孕后，日日待在这小院落里，除了望天外，便把盛怀新屋里的书都找了出来，一本一本地翻看。一读之后，沈如锦便欲罢不能了起来。她越看越了解盛怀新，也越看越敬他重他爱他。
某日，朱宜慧前来，正好撞见了，遂问她：“少奶奶看什么呢？看得这般津津有味。”
沈如锦便说了个大概。朱宜慧顿时也来了兴致，道：“少奶奶也借我一本看看。”
结果看了之后，朱宜慧也被吸引了，每回来盛家找她，就拿来还几本，再借走几本。
一来二去的，朱宜慧也学了不少新思想，新知识。
沈如锦拉着朱宜慧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宜慧，事关重大。你要好好考虑清楚。”
朱宜慧道：“我会的。我还要找我爹说说。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这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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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嘉兴这天气一会冷一会热，实在是要晕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