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锦跟婆婆盛夫人说了会将公公盛斯年救回去的。
可最后她还是食言了。
出发前一晚,沈如锦叫来了那八个小厮。这一回,她也不瞒他们,把公公盛斯年去无锡城给张仲年贺寿,途径太湖却被太湖枭匪绑架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
沈如锦道:“那日没把实情告诉你们,带你们去,实在是迫不得已。所以今日,我把老爷怎么绑的事情,我们怎么接到要付赎金的信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们。”
“此番前去是有一番风险的。倘若你们不愿跟我去,就说一声。我们盛家并不会因此怪罪你们的。”
“倘若你们愿意冒着跟着我去交赎金。为了以防万一,我们盛家愿意给你们每一个人出一笔安家费。到时候与枭匪起了冲突,拳脚无情,刀剑不长眼,若是发生任何意外,你们也可以把家里都安排好……”
沈如锦坦然把可能会发生的情况相告,而后问他们愿不愿意跟着她去交付赎金,把公公盛斯年救回来。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而后齐齐点头:“我们愿意跟着大少奶奶去把老爷接回家。”
沈如锦感动万分:“好。谢谢你们。”
沈如锦吩咐了人把他们八个人安顿了下来,准备明日带着他们出发前往枭匪们指定的地点。
那叫林忠祥的人唤住了她:“少奶奶。”
沈如锦道:“有什么事?”
林忠祥道:“有件事情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如锦道:“你请讲……”
……
第二日天蒙蒙亮,盛家的厨房便点燃了煤油灯,开始忙碌了起来。
沈如锦吩咐了厨房给众人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早饭。
用过了早饭,沈如锦遂带了那八个盛家的人一起乘船出发了。
这一回枭匪们指定的时间是申时,因是冬日,等沈如锦的船抵达连三连四荡的时候,只见夕阳虽然还在天空中,但已经渐渐西斜,即将要到了残阳晚照的光景了。
西北风呼号着从众人耳边来回盘旋,吹得人的衣角猎猎生风,亦把湖荡的水面吹得涟漪不断。
沈如锦远远只见刘王庙的飞檐翘角,便双手合什,再度请求刘王爷保佑公公盛斯年,保佑他们这一次能成功地将公公盛斯年救出来。
等了良久,方见到枭匪那艘熟悉的船只远远地朝他们靠近。
最终一点点地靠拢。
沈如锦站在船头,看着同样站在船头的孟余亭,扬声问道:“三当家,这回你们总言而有信,把我公公盛斯年带来了吧?”
孟余亭朗声道:“带来了。”
“我要先见到他的人。”
孟余亭对手下喽啰一摆手:“把盛老爷带上来。”
有两个喽啰应声而去,不多时便从船舱里头拽出了一个五花大绑,眼上蒙了布条,口中塞了破布之人。
孟余亭抓着盛斯年胸口的粗绳子,一把将他拽到了船头,而后扯了盛斯年的蒙着的布条和口中塞着的破布,对着沈如锦道:“你给我看好了。此人是不是你公公盛斯年盛老爷?”
沈如锦定睛一瞧,眼前这个发辫松乱,憔悴不堪的人果然便是自己的公公盛斯年。她顿时便酸红了眼:“爹。”
盛斯年因被蒙眼蒙得久了,乍然见到光亮,便觉眼睛得刺疼。所以,一睁开眼后,他随即便又闭了眼,所以根本未瞧清眼前的人,更不用说另一艘船上的沈如锦了。但沈如锦的的这一唤,他侧耳一听,便认出了这道熟悉的声音,不觉一愣:“怀新媳妇?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
“爹,是我。爹,请您稍耐片刻。我马上就接您回去。”
盛斯年何等人物,瞬间便知事情果然如他所推测的一般无二,家里头的人要么不愿意担责,要么就担不起责。他长叹了一声:“怀新媳妇,这些日子实在是辛苦你,难为你了。”
听得公公盛斯年这么一说,沈如锦只觉得眼眶更酸了数分:“爹,别这么说。是我应该做的。”
孟余亭闻言,不由地对盛斯年投去了一种宽慰以及钦佩的目光,心道:如锦小姐这公公果然是与旁人不同。怪不得能把商号经营地这般大。
沈如锦对孟余亭道:“三当家,既然你们这回带了人,我们带了银票……那么咱们就长话短话,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吧!”
孟余亭点头:“好。”
沈如锦转头对林忠祥说了一句话。林忠祥转身进舱,与上回一样,又提了一个燃着蜡烛的灯笼出来。
沈如锦抬头对孟余亭道:“三当家,我们盛家做人做事素来光明磊落,从无害人之心。但是再光明磊落再无害人之心,也得防着人一手。所以今日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们没有什么后招是最好,但若是像上回一样有什么猫腻,我便第一时间把银票给烧了,大不了来个一拍两散,也决计不会便宜你们的。反正总而言之一句话,你们按规矩办事,咱们就各取所需,各得所偿。大家都欢欢喜喜地。”
孟余亭目光一闪,道:“你放心。我们只要钱,不要人。”
“好。那你先把我爹放了。”
孟余亭:“行。”
他随即侧头吩咐身后的喽啰道:“给盛老爷松绑。”
两个喽啰把盛斯年的绳子解开。
沈如锦吩咐盛家人在两条船上搁了个跳板。
此时,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盛斯年活动了一下胳膊,然后施施然地抬腿踏上了跳板,晃悠晃悠地往盛家的船上走去。
沈如锦和身边的两个小厮立马上去,搀扶着盛斯年:“爹,当心跳板。”
“老爷,小心脚下。”
“无事。无事。”
等盛斯年稳稳当当地去到了盛家的船上后,孟余亭方道:“好了。现在你们该交付银票了吧?!”
沈如锦道:“慢着!”
孟余亭道:“还有何事?”
沈如锦:“当日我们还有两个盛家人是陪着我公公坐船去无锡的。现今这两个人呢?请你们一并放了吧。”
孟余亭道:“大少奶奶,我等都是听我们大当家吩咐行事。今日我们大当家只让我们带了盛老爷前来交换而已。旁的人等,我是无权处理的。请您见谅。”
盛斯年闭上眼,落下热泪:“怀信媳妇,阿昌阿盛他们……他们两个已被这帮枭匪沉入太湖了……”
这些日子以来,盛斯年与阿昌阿盛三人被五花大绑关在了船舱里头。
有一晚半夜,船舱外头的喽啰换岗。交接完毕后,有个喽啰压低了声音,骂了一声娘:“他奶奶的,这么大冷的天,站在这外头放哨,撒泡尿家伙都冻掉了……这三个人大当家到底准备怎么办?难道就这么一直关押下去不成?这都快十天了。”
又一喽啰乙哼哼道:“怎么办?肯定在跟他们要赎金?”
喽啰甲:“这回怎么要这么久?”
喽啰乙:“我听说这回咱们绑的是一个大富商……这么难得的好机会,大当家的肯定要大敲一笔竹竿的。所以关押的时间长了些。”
“那等大当家拿了赎金,还是跟往日一样将绑来的人沉湖?”
“我又不是大当家肠子里的蛔虫。我哪能知晓啊。”
“这倒是。不过我看啊……八九不离十……往日里都是将人绑了,往太湖一扔,便完事了……多省力省事。”
阿昌和阿盛听到这里,顿时你看我,我看你,皆大变了脸色。
“这也说不准。也不一定。往日都是那些小门小户……”
“唉。无论怎么样,希望大当家快点拿到赎金,快点把人给解决了。这要放就放,这要沉湖就沉湖……别让兄弟们每天吃着西北风看船放哨就成了……这天冷的啊,人都快冻成冰块了……”
“是啊……是啊……”
喽啰甲:“来,我偷偷地带了一壶酒,咱们两个喝两口……暖和暖和身子……”
喽啰乙:“哎吆,老弟,你想得周到……老哥我啊,平日里就好这一口……”
“酒是神仙水,喝了快活似神仙……来,喝……”
外面的两个喽啰你一口我一口的,喝了起来。
小半个时辰之后,外头说话声渐无,倒是鼾声震天,显然那两个枭匪已然醉得睡过去了。
阿昌和阿盛对视了一眼,低声对盛斯年道:“老爷,我们现在怎么办?”
“是啊,老爷,他们方才外头说得话您也听到了?咱们再继续下去就是坐以待毙,是等死啊……”
盛斯年道:“你们的意思呢?”
阿昌:“老爷,方才他们也说了,往日就算是给了赎金也要沉湖的。左右我们只有一半的机会……我们想搏一搏!”
阿盛:“是啊。老爷。他们想要赎金,在拿到赎金之前是决计不会动您的。所以,我们就算没搏成功,也是不会连累您的……”
盛斯年知道这几日来,阿昌和阿盛他们一直在动脑筋想着怎么从这些太湖枭匪手里夺船逃走,今日那两个喽啰的话,更是让他们下定了要逃走的决心。于是,他点了点头。
阿昌遂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小块瓷碗片。这是数日前,他故意打翻饭碗后偷偷藏起来的。
此时,阿昌用瓷片缓缓地割起了手腕上的粗麻绳子。
不多时,绳子便被割断。
阿昌便第一时间过来给盛斯年和阿盛松绑。
而后,阿昌和阿盛两人偷偷地拉开了舱门,果然瞧见两个看守的喽啰此刻正醉醺醺地倒坐在了船舱门口,鼾声如雷,与所料的分毫不差。
阿昌和阿盛一前一后地搀扶着盛斯年,轻手轻脚地从船舱里出来……幸得嘉兴城水网密布,河道众多,三人从小在水边长大,精通水性,也坐惯了船只。所以船只们在湖水里头晃悠晃悠的,三人也习以为常。
三人缓缓地跨过一条又一条绑在一起的船只,试图来到左边最边缘的一艘船,准备偷劫了之后,便逃走……
他们成功地解开了绑着地缆绳,而后偷偷地划船离开……
眼见着离这些绑着的船只越来越远的时候,三人正准备大松一口气,忽地听到枭匪那头一人大喊道:“不好了,肉票不见了……”
在安静的深夜,这一大喊大叫之声顿时把所有枭匪都惊动了。
“不好了,肉票跑了……”
……
在安静的深夜,这几下大喊大叫之声顿时把所有枭匪都惊动了。
只见数声嚷嚷声后,那些船只上顿时燃起了许多的火把,染红了那一片的太湖水面。八壹中文網
“快瞧,他们在那里!”
“追!”
……
之后,便有数艘快船追了上来。
阿昌和阿盛自知在劫难逃,奋力抵抗,以保老爷安全。最后不支,受了伤被捉。
那些喽啰将他们绑了之后拉到了大当家黑龙面前问怎么处理。
黑龙冷笑着吩咐:“把这两个无关紧要的扔湖里头。留下盛老爷就行了。省得每日浪费粮食……”
喽啰们应声:“是。”
盛斯年忙道:“大当家,且慢。”
黑龙摩挲着自己的大光头,似笑非笑地道:“哦,盛老爷有何吩咐?”
盛斯年道:“他们是我盛斯年的人,忠心耿耿,一心护主而已。大当家若是要将他们沉湖,就把我一起沉了……”
闻言,黑龙摸着头笑了:“盛老爷是我黑龙的贵客,我好酒好菜招待都来不及,怎么会把您给沉湖呢……您能给我换二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他们能吗?”
“大当家,不如请您开个价,想要多少?我们盛家会一起付给您。”
“盛老爷果然是善长仁翁,面慈心善。”黑龙笑着说到这里,面色渐森冷,“但是今晚我们兄弟有人因为他们两个受伤不轻,我黑龙须得杀一儆百,以儆效尤!不然,你们真以为我们是吃素的吗?!”
说罢,黑龙沉声道:“来人。”
有两个喽啰出列:“大当家。”
盛斯年忙道:“大当家,有话好说。有事好商量……”
黑龙道:“把他们扔下湖喂鱼虾。”
喽啰们:“是。”
盛斯年急道:“大当家,有话好说。有事好商量……别杀他们……你有什么要求,我盛斯年都可以答应你们……”
盛斯年:“大当家,求你们放了他们……”
“大当家……”
“老爷,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老爷,我们来生在侍候报答您。”
“大当家,求你们放了他们……什么都好商量。”
“大当家……”
枭匪们当着盛斯年的面在阿昌阿盛嘴里面塞了破布,而后便一脚一个把他们都踢下了湖。
“阿昌,阿盛……”盛斯年一把扑到了船沿边,想用绑着的双手去拽他们,把他们两个拽上来。
“妈的!你们都是吃屎的吗?!给我盛老爷给抓住。他若是掉下湖里头死了,我找谁要银子去?!”
黑龙的话音一落,立时上来两个喽啰,一左一右地拎住了盛斯年,把他往后拖。盛斯年挣扎着,只能用双手用力的扣着船沿,力图不被他们拖走。
双方僵持着,彼此都动弹不得。
在这个过程中,盛斯年眼睁睁地看着阿昌阿盛在水里挣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渐渐失了力,缓缓地沉了下去……
“阿昌,阿盛……”阿昌与阿盛的家人跟着盛家数代了,这两人皆是盛斯年从小看着长大的,名分上虽是主仆,但心里头却是当他们半个侄子。进盛家后便跟着盛斯年走南闯北,老实又本分,对盛家和盛斯年忠心耿耿。如今他们年纪轻轻,竟因为他盛斯年惨死在了太湖……盛斯年老泪纵横,愧疚不已。
另一厢,黑龙又吩咐到:“今晚负责看守他们这两个人呢?竟敢违抗我黑龙的命令……喝酒误事!把他们也给我绑了沉湖!”
那两个喽啰一听,顿时“扑通”一声跪在了黑龙面前,磕头如捣蒜:“大当家,我们再不敢了!”
“大当家,饶命!”
“大当家,饶命!”
……
“给我把他们的嘴塞了!扔下去!”
“你们都给我看好了。我黑龙素来赏罚分明。听我黑龙号令,好好办事,有的是奖赏。但倘若像他们这样不听我号令,或者阳奉阴违的,便是这种下场。”
这一招敲山震虎,令众喽啰心头大凛,纷纷道:“是。我等都只听大当家的号令。”
……
阿昌和阿盛与船上的盛家众人平日里在盛家和盛家绸缎庄一起干活,一起吃喝,情同手足。
所以此时连三连四荡上的盛家船上众人听得阿昌阿盛两人被枭匪沉湖了,一时间不由地咬牙切齿,同仇敌忾了起来。
孟余亭道:“大少奶奶,我等也是听我大当家黑龙的号令行事。今日我是负责交人拿赎金。其余我一概是不知,也不管的。如今我已经按照咱们的约定放了你公公盛斯年回去。那么也请你按照咱们的约定,把赎金给我!否则的话,你们休怪我们不客气!”
孟余亭这一番话,沈如锦是即挑不出半分错处,也无法反驳的。
再说了,这也是枭匪们先礼后兵。
他们人多势众,要是动手硬抢,他们也没办法。
沈如锦把目光投向了公公盛斯年,等着他的吩咐。
盛斯年点了点头。
此时此刻,夜已经黑了,伸手不见五指。双方船上的人都燃起了淋了油的火把。在火把明亮的照射下,四周犹如白昼,水面上亦是一片红光粼粼。
寒风吹过,火把的火苗如龙蛇一般左右游走,水面的红光亦一阵颤动变换。
沈如锦从林忠祥手里取了火把和银票,踏上了两条船之间的船板。
孟余亭也踏上了船板。
两人一点点地走近彼此。
沈如锦把银票递给了他。
孟余亭用目光示意:“立刻离开这里。”
沈如锦微微颔首,而后举着火把转身。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变故突起。
忽然间,只听“嗖”的一声破空之声响起。
盛斯年“啊”的一声呼痛声在呼呼地寒风中传来。
有人放冷箭射中了盛斯年。
沈如锦顿时惊慌失措:“爹。爹。”
孟余亭立时转身,厉声喝到:“谁放得箭?”
有一喽啰提着弓箭从船舱上头跳了下来:“是我。三当家。大当家临走时吩咐了的,不能让盛斯年活着回去!”
沈如锦扔下火把,跳到了自家的船头,而后一把扑到了公公盛斯年的身边:“爹,爹,你怎么样?”
只见盛斯年胸口中箭,此时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