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盛斯良找了盛夫人商议事情。
“大嫂，这没几天就年节了，不仅是丝行，还有咱们绸缎庄下面的机户、染房、牵经户，大伙这两日都上门来结款子，可之前账上的银子就都已经取光了……一时之间，实在是没办法周转……”
“大嫂，你看看有什么好办法不？有没有地方去凑上一些……”盛斯良自然知道自己大嫂是不能担事的。正因为知道，所以他才这般不动声色地逼迫她。
果然，盛夫人一听便有些慌了：“二爷，这账上的银子当时都拿了……凑了起来，去给枭匪了。如今……这可如何是好啊？”
盛斯良道：“大嫂，我知道您最近身体一直不舒服，卧床不起。我实在也是没法子……倘若我有一丁半点的法子，我是怎么也不会来劳烦您的。可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前儿，昨儿都来了好些个催讨款子的……原先大哥在，他们看在大哥的面上，该收的款子都会通融暂缓一二。可如今大哥不在了，本不该结不该收的款子他们都想方设法地来跟我们催要……”
盛斯良借机添油加醋、大倒苦水。本是五分的难处硬生生地给他说到了十分。
“还有绸缎庄伙计的工钱，机房伙计的工钱，到年底了，也是要结了……这大过年的，家里头都盼着他们结了工钱回家……”
“大嫂，如今账上根本没有任何银钱……这可如何是好啊？！”
“倘若有些银子，可以先付一些，付一部分……其余的可以试着跟他们商量一下来年再付清……可倘若一点也不付的话，我就怕他们会闹事……这事情是我们的不对。倘若闹起来，失得是我们盛家的脸面和信誉……”
盛夫人听了后，更是愁眉深锁。
……
盛夫人道：“二爷，我知道您最近辛苦了……这事啊，我把怀新媳妇叫来，您与她好好商量一番，合计合计要么办？这该怎么办啊？！你们就怎么办？!”
盛斯良应了声“好”，顿了顿，又道：“大嫂，有件事情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盛夫人：“二爷，咱们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当说不当说的？您尽管说。”
“大嫂，那我就直说了。”盛斯良顿了顿，开口道，“如今大哥不在了。可是盛锦记的绸缎庄，盛家的机房总还是要经营下去的。加上大掌柜也不在了……咱们盛锦记的绸缎庄，盛家的机房不能一直群龙无首下去……咱们盛家总是要找个话事人……”
“大嫂，按咱们盛家几代的规矩，这家业啊，是怀新要接掌的。可怀新如今去了东洋留学……咱们要不找人去一趟或者写封信过去让怀新回来接掌咱们家？”
这事情往日里老爷盛斯年和儿子盛怀新亦谈论过数次。可每次老爷盛斯年都气得暴跳如雷而回。可见怀新是不愿意的。想到此，盛夫人忧心忡忡地道：“怀新这孩子，也不知道愿不愿意？”
不愿意接掌这个家自然是好啊。盛斯年心里头喜道。可明面上，他自然是要做足的：“大嫂，怀新是大哥唯一的儿子。是咱们盛家的长子嫡孙。不管怀新怎么样……如今大哥去世，他虽然一时间赶不回来奔丧……可无论他以后是继续求学还是愿意回来接掌家业，他怎么也得回来一趟，与您商量商量……”
盛夫人点头道：“二爷说得对。确实是这个理。”
盛夫人又说：“二爷考虑得周到。前些天家里乱成了一锅粥，当时便要给怀新写信的，让他回来奔丧的。可是发现咱们家除了老爷之外，竟无人知道怀新的具体地址。如今老爷的事情也料理好了，我让怀新媳妇好好找找信件。这往日里老爷跟他一直通信，这来信上必定有地址……”
“是。大嫂说得是。”盛斯良嘴上这般说，可心里头却明镜似的，知道盛怀新如今是死是活还两说呢。去东洋留学一事，他无论如何也是不相信的。
既然此趟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盛斯良也就不再多留了，便道：“大嫂，那我就告退了。您有什么就打发人来找我。”
“好。”
盛斯良走后，盛夫人遣了人，把沈如锦叫来，把二爷盛斯良方才说的事情转述了一遍。
二房这是在打绸缎庄和机房的主意，看来是要动作了。沈如锦心知肚明。
二爷盛斯良这几日也来找过沈如锦，但沈如锦知道他为何而来，故意称病不出。
二房打着全盘接收盛家的主意，但却又不肯填补如今盛家的空缺。想来如今他们心心念念地是在盘算婆婆盛夫人和她的嫁妆。多半是希望她们能卖了却填了账上的空缺。之后，二房便会一脚把她们两个妇道人家踢开，接手整个盛家和盛家所有的生意。
这如意算盘啊，那是打得叮当响！
可这番话，沈如锦自然不能在婆婆盛夫人面前说破。
盛夫人吩咐道：“怀新媳妇，平日里你爹都是在他书房处理信件的。你去里头好好找找怀新的来信，你爹定是收起来了……这找到后，给他去封电报或者去信让他立刻赶回来……”
“咱们盛家还是要让怀新来接掌的。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基业。”
沈如锦恭恭敬敬地道：“是。娘。”
于是，沈如锦便拿了盛夫人给的钥匙，打开了公公盛斯年的书房。
公公盛斯年的书房，一排全是红木书柜，另外一面墙则用同色的红木做了墙面。
事实上，公公盛斯年临终前在船上交代过，所以沈如锦如今对着这书房里头的暗格、暗房了如指掌。
她先是翻找了一下抽屉，在里头发现了一叠信件。细看之下，果然便是公公盛斯年和夫君盛怀新的通信。最早的日期是从夫君盛怀新上海去求学开始的。有好些封信。
沈如锦一封一封地翻看。可是很奇怪，她并没有在其中找到夫君盛怀新日本来的信。
这么多封信里头，竟然一封也没有！
她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头。
莫非是公公盛斯年把所有日本的来信都搁另外的地方了吗？！
沈如锦遂又仔仔细细地在所有的抽屉和书架上翻找了一遍。
然，依旧毫无所获。
找了这么久还是没有找到。不如暂时先搁置一下。
婆婆说了如今丝行、机户、染房、牵经户等都上门来催讨款子了。还是先看看公公盛斯年的保险柜吧。公公盛斯年在船上跟她说过，因时局动乱不休，他觉着银号靠不住，这好些年来都把每年年终盈余的银子都折算好，存入了国外的银行。这些东西都在他的保险箱里头。
沈如锦遂按公公盛斯年所说的，找到了书架里头的暗格。打开一看，里头有几张金额并不大的银票，还有一串造型奇特的钥匙，与沈如锦往日里所见的钥匙全然不同。
这大概就是公公盛斯年所说的欧洲进口保险箱的钥匙吧。
沈如锦拿起了钥匙，来到了那一面红木墙面这里，移开了花架，而后一拉，那瞧着严丝合缝的红木墙面便被打开了，露出了一个暗房。
沈如锦进去后，便看到了里头有一个厚厚重重、结结实实的保险箱。
当日公公盛斯年告知她方法开锁方法的时候，曾喘息着说了数遍，又不甚放心地问她：“记住了吗……可千万别记错了……”
当时，沈如锦含着热泪点头道：“爹，我都记着了。”
“好……你跟我说……说一遍……”
沈如锦便复述了一遍。
盛斯年方放心地道：“好……你记住了……便好……”
……
如今沈如锦依照所记的方法左一圈、右两圈地开着锁，只听“哒”地一声，保险箱那厚实的门便在她面前缓缓地打开了。
保险箱里头果然有公公所说的存在上海汇丰银行和上海花旗银行的存单。沈如锦一看上头的金额，心头便大松了一口气。
有这些钱在手，她定能保住盛家的。
里头还有一些金条和公公盛斯年这些年来收藏的一些值钱古玩玉器。
沈如锦的目光忽地一顿。
她在保险箱的底部看到了一封信，上头的笔迹她并不陌生，是夫君盛怀新的。
公公盛斯年怎么会把一封信放在保险箱里头呢？！
除非是这封信……不简单。
沈如锦移开了金条和古玩玉器，拿起了这封信，从信封里抽出了信纸，展了开来。
她惊呆了。
这竟然是盛怀新亲笔所写的绝命书。
盛怀新在上头写了：“生必有胜于死，然后可生；死必有胜于生，然后可死……”
“愿以身殉，敢为天下先，唤起千万人的觉醒……”
“愿余死后，化一我为千万我，前者仆而后者继，不杀不休，不尽不止，则予之死为有济也……
“儿子不孝，累父母忧心挂念。父母养育之恩，不孝儿今生无以为报。望父母珍重身体，儿子来世必定衔环结草以报……”
盛怀新在信中还交代了：“儿子对自己妻子亦不义，无论如锦有无为儿子产下孩儿，都请父母二老作主，与岳父岳母二老商量并征得他们同意后，择一户好人家（也须得岳父岳母两位老人家同意后），将如锦嫁之。如锦的一生应是夫妻恩爱，儿女双全，晚年子孙满堂，子女承欢膝下，享尽人世间最平凡圆满的幸福，无病无疾，百年而终……至于若是有孩儿的话，男女皆可取名为东青……”
沈如锦看到了这里，已是泪眼模糊，再无法看下去了。
她将信纸按在胸口，嚎啕大哭了起来：“怀新，怀新……”
这么多日子以来，她日夜心心念念的怀新竟是早不在人世了。
怪不得公公盛斯年当日在船上交代的时候说：“你好好听爹的交代……日后啊，咱们盛家，咱们东青……还有你娘，怀秀都要靠你了……你要答应爹，看在爹和怀新的份上，你要好好照顾他们……要撑起咱们盛家……别把盛锦记的牌子给砸了……”
当时公公盛斯年说让她看在他和怀新的份上……可她牵挂公公盛斯年的伤势，没有细思。如今想来，这番话里头是早说了的。
怪不得公公盛斯年对外说盛怀新去东洋留学了。因为这个谎言一时半会儿是拆不穿的。
怪不得方才怎么也找不到盛怀新从日本邮寄来的信。也怪不得每次盛怀新从日本来的信都是公公盛斯年转交的。如今想来，那些个信显然全是公公盛斯年伪造的。
怪不得周家会向她打探盛怀新的消息。多半是他们家儿子也写了这样的绝笔信。
其实是蛛丝马迹可循的。可恨她竟一直不知。
“怀新，怀新……”
沈如锦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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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都把梅子自己给写哭了。明明盛怀新还没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