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儿发现小姐沈如锦连日来特别的不对头。
每日里眼睛都哭得红红肿肿，整个人也浑浑噩噩的，仿佛行尸走肉一般。
穗儿忧心忡忡，问了沈如锦好几次：“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沈如锦却每次都只道：“我没事。”
没事才怪呢？！可是穗儿却问不出任何的话来。
这两日来，沈如锦把盛怀新的绝笔信藏在枕头下，夜夜取出来细读。读几句便看一回身畔睡得正香的孩儿盛东青。想着他这般小便没有了父亲。此后漫漫一生都没有父亲庇佑。
沈如锦每读一回便伤心欲绝一回。真真是流干了眼泪。
可是这件事情还是须得一直瞒下去。能瞒多久是多久。决不能让婆婆盛夫人知道。也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这事情就算搁在往日，婆婆盛夫人都不能承受得住这个重大打击。更何况是在如今公公盛斯年离去的情况下呢？！
沈如锦左思右想了许久，她也终于是能够理解公公盛斯年不得已编造出“盛怀新留学东洋”的苦衷了。
这一日上午，沈如锦坐在床头，又拿出了盛怀新的信。
她才看了开头，忽然便听到外头一阵乱哄哄地脚步声：“穗儿，大少奶奶呢？”
是菱嫂的声音。
“是菱嫂啊。小姐她在里头呢。”
菱嫂急冲冲地一边走一边喊道：“大少奶奶，不好了，不好了……”
沈如锦忙把盛怀新的信贴身藏好，起身走了出去：“菱嫂，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林嫂来得急，有些气喘吁吁：“大少奶奶，前头……前头来了好些个人，来催收款子……说什么都是到期该结给他们的款子，马上要过年了，他们是无论如何也要要到这笔帐的……还有机房的人，也来闹事了，来讨要年底一结的工钱……二爷拦不住他们，便把夫人和三爷都请了出去……可是夫人哪里见过这种讨债的场面，一时都蒙了……三爷也是不知道绸缎庄和机房的事情的，一出去便被人揪住了衣襟……我瞧了不对劲，就赶忙跑进来寻您……”
菱嫂拉着沈如锦道：“大少奶奶，前头现在乱成了一锅粥，你快随我去瞧瞧去……”
盛家的当家人盛斯年这一去，盛家便如失去了顶梁柱。
盛家二房虎视眈眈，想要取而代之。钱猛生更是让人放出了风声，说盛家的银子都被枭匪敲诈走了，如今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
那与盛家合作的丝行，染房，牵经户，加工的机户等见盛斯年盛老板这一去，本就在担心盛家绸缎庄和盛家机房日后的经营情况。担心盛家若是经营不稳的话，那他们与盛家绸缎庄机房等往来的款子收起来就有问题了。
起先还是担心，只是上盛家盛锦记的绸缎庄催要一番。
不日，整个嘉兴城却传出了盛家已无现银的消息。
与盛家有合作的众人便都心中一凛，人心惶惶了起来。
于是乎，众人纷纷上盛家盛锦记绸缎庄催要。
如今盛斯年，大掌柜皆不在了，这些人自然是找盛家二爷盛斯良讨要。
盛斯良接待他们的时候，客气地紧，逢人便说：“对不住大伙了。如今实在是没有银子。大伙可否通融一二？”
又说：“大家都这般催讨，实在不是我盛斯良不想给大家付款，实在是……”
……
众人都是点头醒尾的主。这些人本就在讨要的时候存了打探盛家底子的虚实。盛家二爷盛斯年的话便正好将外头的传言给证实了。
一传十，十传百。这盛家要倒了的消息便愈传愈烈了。
于是，前来结货款讨债的人便越来越多了。那些本没到期结款子的人听了这传言，自然也都按捺不住了，急哄哄地上门来催讨了。众人都生怕盛家倒了，令他们血本无归。
然，怎么催要也要不到。
眼看着自己的钱要打水漂了。
众人齐聚在了盛锦记的绸缎庄。
这时候，盛斯年安插着的那个人带头起哄道：“既然咱们在盛家绸缎庄要不到款子，不如就上盛家门去讨要去？”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的，面面相觑。
有几个念着与盛斯年盛老爷往日旧情的人，不免有些犹豫：“这盛斯年盛老爷这才下葬，尸骨未寒，我们就上门讨要……情面上说不过去吧？！”
“可不是……都这些年交情了……总不能让人觉得盛斯年盛老爷一走，咱们就翻脸不认人了……”
“是啊。是这个理。”
有人寻思着道：“要不，咱们再看看再说？”
“是。看看情况再决定。”
……
那人便大声嚷嚷道：“你们不去是你们的事。反正我明天去盛家上门讨债去。到时候我要到了银子的话，你们可别羡慕。”
此言一出，便有人附和道：“我跟你去！”
“我也跟你去！”
“我也去！”
“我也去！”
……
这么一来，那几个本来犹豫着不想去的，被这个气氛一烘托，再一想他们若是先要到了银子，那么盛家更没有余钱付他们了。
天大地大天皇老子也没有银子大。
于是，那几个人也不管不顾了，纷纷道：“我们也一同跟着去吧。不然……”
“是啊。不然到时候就没咱们的份了。”
”是啊。我那是小本经营。若是有个万一，我们一家老小得喝西北风的……“
……
所以方才有了今日上午众人前来盛家闹事的场面。
二爷盛斯良虽然是不断作楫，说着好话：“大伙有事好商量。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啊……”
三其实啊，他心里头巴不得这事情越闹越大。这样才能把大嫂盛夫人手里头藏着掖着的那些银子给逼出来。
盛家经营商号这么多年了，不可能只有给枭匪的这点银子的。
再说了，实在不行，还有地有房子。这些物件可都是在大房手里头的。他们二房平日里根本是沾不到边的。
沈如锦跟着菱嫂来到前头大厅的时候，果然只见大厅里人头攒动，大家七嘴八舌的，乱成了一团。
有人拿着账本道：“盛夫人，你看看，这是盛家绸缎庄须得在年前结我的银子，有五千二百四十三两……”
有人道：“我这里是三千七百多两……”
“我这里要一万多两……”
一个个的喊着款子数目，简直在比嗓子音量的高昂程度。
……
中间还夹杂了二爷盛斯良和三爷盛斯文的声音：“大伙慢慢说！”
“有事好商量……有事好商量……咱们盛家难道还赖你们不成……”
有人大喊大叫道：“商量个屁！有什么好商量的！我们只要你们把银子付我们……但凡你们盛家今日把银子付我们……我们立刻就走人……这天寒地冻的，谁吃饱了撑了，有这个闲工夫跑来闹事……咱们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不好吗？！”
“可不是！”
“就是！就是。快付我银子。我立刻就走！”
……
沈如锦想与菱嫂穿过人群，走到中央陪伴婆婆盛夫人都不成。
菱嫂急得团团转，几乎要哭了：“大少奶奶，这可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
沈如锦闭了眼，静了静，吩咐菱嫂道：“菱嫂，你家里头的东西熟。你看看，能不能去找一个可以敲得响的家伙来，比如敲锣打鼓的锣这种……”
菱嫂不解：“大少奶奶，你要那东西做什么？”
沈如锦道：“你先别问了。去帮我找来便是了。一定要敲得响的！还要一根小棍子……”
“好。”菱嫂便急匆匆地去了。
不多时，她果然找出了一个旧兮兮的物件过来。
沈如锦接了过来，拿起木棍子便”铛铛铛”地敲了起来。
大厅中的众人正处于喧闹嘈杂、人声鼎沸之际，没料到竟然有人敲起了大锣，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皆被震住了。大厅里头的众人纷纷停住了话头，目光循着那敲锣之声移了过来。
这一瞧，众人越发觉得惊奇了：竟然是一个面如芙蓉的年轻女子站在大厅门口敲锣。
有人不知沈如锦身份，便好奇地问道：“这是何人？”
有人认识沈如锦，便低声回道：“这是盛家的大少奶奶，盛斯年的儿媳妇，盛怀新的媳妇。”
“哦。这就是那个被逃婚的盛家大少奶奶啊。”
“对。就是她。”
“她这是要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
一时间，大家不知沈如锦意欲何为，便压低了声音，议论纷纷了起来。
……
沈如锦见自己这几声敲锣声达到了想要的效果，便把手里的锣和木棍递给了菱嫂。自己则昂首挺胸，直起了腰板，朝大厅中央婆婆盛夫人所站的位置处走去。
竟也奇怪。众人见了她走来，都纷纷地往后或者往侧一让，给沈如锦让出了一条路。
沈如锦顺利地来到了婆婆盛夫人的身边。
盛夫人一把捉着她的手，慌乱不安地唤了一声“怀新他媳妇”。
沈如锦懂得婆婆盛夫人所有的害怕与担忧。她半搂半搀扶着婆婆，在她耳边道：“娘，你别怕。你放心。万事都有我在。”
说罢，沈如锦面朝着众人，扬声道：“大伙好。我是盛家的大少奶奶。盛斯年盛老爷的儿媳妇，盛怀新的媳妇，是盛家的长房长媳。我知道今日大伙上门是来要债的。但是大伙可否耐心地听我说几句话？”
二爷盛斯良也没料到沈如锦会用敲锣这一招，一时间与众人一样，也都被震慑住了，不知沈如锦意欲何为？
这时，二爷盛斯良听得沈如锦说话，便朝自己安插着的那人暗暗地使了一个眼色。
那人立刻大声嚷嚷道：“今日不管你是谁。不给我们银子，说什么也是没有用的？大伙说，对不对？”
众人纷纷附和：“对！不给我们银子，说什么都没有用！”
那人又道：“今日你们盛家给了我们银子，我们立刻就走人。不给，我们今日就不走了！大伙说，对不对？”
“对。不给我们银子我们就不走！我们今天晚上啊，就住在你们盛家了……”
“对。咱们也住住着盛家的大房子……”
……
眼见着场面又要闹起来了，沈如锦道：“我们盛家说了不付你们银子吗？”
众人被她这么一问，反而问住了。
沈如锦大声道：“我想问一下大家，我们盛家什么时候说过不付你们银子了？”
那起哄之人见状，忙道：“是你们盛家二爷盛斯良说的。说如今周转困难……这周转困难不就是付不出银子吗？”
“是啊。不就是一个意思？”
众人又跟着那人闹了：“对啊！”
沈如锦道：“大家先别急。我们盛家不缺钱。你们手里头要结的帐，我们都会一一结清的。”
那人道：“你这都是屁话。如果你们盛家不缺钱，那今日就把帐给咱们结了，把银子都给我们付清了。”
“是啊。”
“对啊。多说没用！付钱！付钱！”
”付钱！付钱！”
……
沈如锦朗声道：“可以。咱们盛家今日就可以把帐结了，把银子付了。”
这话说得清清脆脆，胸有成足，掷地有声。
此话一出，别说二爷盛斯良、三爷盛斯文、盛夫人等人，在场的众人皆又是一愣。
二爷盛斯良、三爷盛斯文、盛夫人等人均在心里道：“咱们盛家还哪里来的银子？”
盛夫人坠坠不安地暗中拉了拉沈如锦的袖子，示意她不能说这种大话。
沈如锦凑到她耳边道：“娘，你放心。我有办法的。否则我绝对不会说这番话。”
盛夫人紧紧地握着媳妇沈如锦的手，一时只觉得仿佛老爷盛斯年还在世一般，心里的彷徨无措渐渐地平稳了下来。
而前来要债的众人心中则都在暗暗道：“莫非是我们弄错了……盛家还是有钱的……”
有的人则道：“盛家数代人攒了这么多年基业了，太湖枭匪要银子，看来也不过是牛九一毛而已……若不是口袋有钱，这盛家大少奶奶怎么敢当众说这番话？”
又有人压低了嗓子道：“这大少奶奶是南浔沈家的。她父亲经商多年，也是有些底子的呢……”
“反正咱们不管这些……咱们今年只要要到盛家的钱就成……”
“对！就是这样。”
“是这个道理。”
……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
沈如锦抬起手，示意大家安静。大伙见状，纷纷止住了话头。
沈如锦这才又道：“大伙要结钱，那绝对是没有问题的。咱们盛锦记的绸缎庄和机房在与各位合作的时候，想必都是有合同的。到期该结清的款子，咱们就按合同按规矩办事情，该怎么结就怎么结。我们盛家一分都不会少了各位的。
“已经跟我们盛锦记绸缎庄和机房把帐对清的人，我们盛家今日就可以把改结清的钱付给你们。大伙站出来给我瞧瞧。有多少是已经跟我们对清了，今日就可以结款子拿钱的。”
众人你瞧我，我瞧你。
有数人缓而慢地举起了手。
“好。请这几位到一旁稍后。我们盛家今日就把银子付清给你们。”
那几人便缓缓地走了出来，站到了一旁。
其中众人皆用羡慕的眼光瞧着这几人，心中都在悔恨自己怎么不早些跟盛锦记把帐给对清了。若是对清了，今日就可以拿到银子了。
沈如锦又道：“合同已经到期，但是帐还没有跟我们盛锦记绸缎庄和机房对清的人，有多少？请你们也站出来。”
又有数人站了出来。
“请你们站到这边来。”沈如锦道，“请你们明日来跟盛家。我们会在这大厅候着，与你们一个个把账对清。对清后，我们会一个个当面付清。决不会少你们一个子儿！”
那几人点头道好，依着沈如锦的吩咐站到了对面，站成了一排。
沈如锦继续道：“剩下的各位想必是合同还没到期，不能结款子的。既然没有到期，我们盛家按合同按规矩，都可以不付款。但是今日你们都上门了，虽然你们不讲理，但是我们盛家不会不讲理。这合同你们确实履行了，该做的也做了。你们想结没到期的款子也成，但我们盛家只能结一半给你们。另外一半在合同到期之日，我们盛家自当付清。但是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你们要核对款子，要结钱，得排在他们两拨人后面。”
“这样的安排我们盛家已经仁至义尽了。你们若是不服的话，尽管去衙门状告我们盛家！”
众人闻言，都觉得这个安排没有任何问题，皆纷纷点头道好。
“行啊。那我们就等他们结完。我们再结。有一半的银钱进年结给我们也好。”
“对。一半也是钱。有总比没有好！”
“是啊。如今的情况。能收到多少是多少啊。”
……
沈如锦的目光缓缓地掠过了厅中众人，顿了顿，方道：“但是，今日我要把一句丑话说在前头。我公公盛斯年前几日才入土为安……如今他尸骨未寒，你们就上门来要债闹事，不顾往日的半分情义，恶言恶语，竞相催逼。你们所有人，都给我听清楚了。我们盛家这一付款，与你们结清后，从此我们盛家便决计不再与你们有任何生意往来。我们盛家往日不记仇，并不代表今后不记仇。你们都听清了吗？！”
在场众人听后，俱心中一凛。
“好，听清了的话，你们这拨人就回家去吧。等他们这两拨结完，你们再一个个来排队。我们盛家的大门每日都会大开着，不会跑！也跑不掉！
沈如锦的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犹如朝堂断案，镇木一响，无可置辩，也毋庸置疑。
众人又你看我，我看你了起来，竟都犹豫了起来，无一人走出大厅。
“当然，我们盛家也可以给大伙一个既往不咎的机会。但是具体抉择在于你们？看你们是想与我们盛家做朋友呢，还是为敌？”
众人目目相觑，面面相看。
最后，有人迟疑了一番，开口问道：“请问大少奶奶有什么抉择给我等？”
沈如锦道：“想必大伙也都知道了。我公公盛斯年是被太湖的枭匪绑票了。我们盛家按照枭匪的要求，确实筹了一大笔银子去赎我公公。但枭匪拿了钱却不讲信用，把我公公盛斯年撕票了……”说到这里，沈如锦的声音哽咽了起来。
盛夫人听到了这里，泪水便夺眶而出了。
三爷盛斯文也红了眼。
二爷盛斯良见状，也赶忙用袖子擦了擦没有泪水的眼角，作出一番哀戚之状。
有些念着往日与盛斯年盛老爷情义之人，听了沈如锦的这番话，心中已经觉得十分过意不去了。
沈如锦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喉咙后，方又道：“有道是百行孝为先。这事搁在在场的大伙身上，想来也是会竭尽全力，想尽一切办法去救你们的长辈的。所以我们盛家的资金方面确实不如往年宽裕。这是事实！大伙若是愿意体恤咱们盛家，就请给我们一些宽限。”
有人问道：“什么样的宽限？”
“比如，按照合同结款期到了的各位，看在与我们盛家合作多年的份上，大伙年前可否结七成的款子？！又比如合同未到期的各位，可否看在与我们盛家合作多年的份上，大伙年前先与我们结三成的款子？大伙都是做了这么多年生意的人，都是知道我们盛家的，是最讲信誉不过的。再说了，谁家没有一个半个的难处。如今，我们盛家确实是遇到了这么一个难处。大伙可否看在我们多年的交情，看在我去世公公盛斯年的面子上，给我们通融一下，给我们盛家一个方便？我们盛家日后必定会承大伙儿的这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