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明恩闻言，转过了头，只见周蕊玉面露绯色，一双眼如星子坠入里头一般，分外地璀璨夺目。
邵明恩是个十分精明之人，这一眼便看出了异样。他心里顿时像被某物重重地撞了一下，有种十分不舒服的感觉弥漫了开来。
盛怀新含笑地与周蕊玉打招呼：“蕊玉，你好。好久不见。”
周绍祺一边招呼盛怀新和沈如锦入座，一边对妹子周蕊玉赞道：“还是我们蕊玉眼神好，一眼便认出了你来。”
“怀新大哥，听我爹娘说你去东洋留学了……你这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
邵明恩不动声色地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人是一种特别奇怪的动物。
原先吧，父亲邵进年要求邵明恩娶周蕊玉的时候，邵明恩对周蕊玉是没有任何感觉的。他只是觉着她长得不错，娟秀娴静，他不讨厌罢了。他看中的无非是她父亲周祖铭和他们周家的雄厚实力罢了。
他一直知道自己的婚事自己是做不了主的。父亲邵进年是要商业联姻的。
再说了，女人搁床上不都一个味道嘛？！娶谁对邵明恩来说毫无区别的。
邵明恩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可瞧着周蕊玉偶尔与盛怀新说话，或者听着大哥周绍祺与盛怀新说话，不时地低头，不时地莞尔微笑。邵明恩竟觉着很不是滋味。
这本来是他邵明恩的东西。如探囊取物一般地，他随时唾手可得，所以从不曾在意。
可如今竟发现，这东西或许并不是他唾手可得的。
沈如锦挨着邵家大小姐邵明芬的位置。沈如锦当日怀着东青的时候，许夫人生日在丝网船上摆生日宴那日，与邵明芬见过的，于是便含笑地点头以作招呼。不过，当日她掉进了南湖里头，差点出事。
邵明芬笑吟吟地与她道：“大少奶奶，当日咱们在许夫人生日宴上一别，许久未见了。”
“是啊。”
“当日你大着肚子，掉进了南湖里头，可把我们吓了一大跳……幸而吉人天佑，你和你家公子都无碍……”
沈如锦含笑回道：“多谢邵小姐惦念。”
倒是一旁的盛怀新听了这话，回了头：“掉南湖里头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沈如锦淡淡道：“都已经过去了。无事。无事。”
邵明芬却是来了兴致，一边说一边比划道：“当日是许夫人的生日，她在丝网船上摆了酒席……丝网船便沿着河道一路摇着，摇到了南湖里头……我记得大少奶奶的肚子这么大……可也不知道为何竟然掉进了河里头……我们船上一群女眷都惊着了……幸好大少奶奶和孩子福大，南湖里头旁的船只听到了我们船上的动静，赶过来救人……”
盛怀新历经各种惊心动魄的场面，早就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猛虎逼于后而心不惊”的一番从容本事。可听得沈如锦怀着东青的时候掉进南湖里头，心里头也是惊了惊。惊过之后，又是心疼心怜，以及对沈如锦的愧疚。
盛怀新从垂着的袖子里头伸出了手，捉住了沈如锦的手，缓缓地与她十指相扣。沈如锦怕被别人发现，不觉微微红了脸。
周蕊玉是一直留心着盛怀新的一举一动，自然是看到了他暗地里的这个动作。她见状，便默默地垂下了眼帘。
当年，父亲周祖铭与盛家走得颇近，平日里往来极多。父亲周祖铭总是不住地夸赞盛怀新。父母当时都是存了要与盛家结亲的心思的。
可盛家一直不冷不淡。
有一回，周蕊玉做了吃食，送到父母院子里。在屋外曾听到父母的一番对话。
母亲对父亲周祖铭说：“这一整个嘉兴城的世交里头，我独独中意这盛家的孩子——盛怀新……旁的世家里头啊，也有不错的……可与盛家的孩子一比，都给比下去了……这盛家的怀新，且先不说盛家的底子，单单说这孩子自个儿，无论是相貌谈吐，学业，志气，那可都是一等一的好……”
父亲周祖铭：“我不也是。我也就看中盛怀新这孩子。这不，我都跟斯年兄暗示了几回了……可是他都不接这个茬……夫人，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母亲沉吟了一阵，款款地对父亲周祖铭道：“老爷，有道是佳婿难得。这亲事是关系着蕊玉一辈子的幸福。咱们做父母的，丢脸就丢脸了，也没个要紧的。到时候结成了亲家，还不都是一家人。也无所谓他们笑不笑话。老爷，不瞒你说，我曾用话试探过咱们蕊玉……蕊玉听了是怀新这孩子，便羞红了脸，只说但凭父亲母亲做主。你听听……这不就是同意的意思吗？显然蕊玉跟咱们一样也是中意。老爷啊，你就别藏着掖着了。找个时机，去跟盛斯年把话挑明了……我跟你说，怀新这么出色的孩子，瞧中的可不只是咱们一家……你可千万别让别人捷足先登了去，白白错失了这么一个好女婿，到时候懊悔也来不及……”
周祖铭听了，深觉有理，连声道：“夫人说得是。夫人说得是。咱们蕊玉的终身幸福最是要紧。我这就找机会去跟斯年兄挑明了……”
周蕊玉听了，闹了个大红脸，自是不好再敲门进父母的屋子，便端着吃食偷偷地回了自己的闺房。
自打那日以后，周蕊玉每次想起盛怀新，便幻想起了两人婚后的日子，不免含羞带娇了起来。
可也不知怎么的，几个月后的一天，周蕊玉带着丫头上街，来到洋行买东西，竟从旁人的嘴里听到了盛家去南浔沈家下聘的消息。
她听了恍若晴天霹雳，顿时呆愣当场，不敢置信：爹不是说要去跟盛斯年世伯挑明了说吗？怎么会如此？！
可是那几个人说得兴高采烈，连洋行的伙计都搭话了进来：“是啊。那盛家向南浔沈家下聘的物件里头，还有跟咱们洋行订的一个精钢钻的戒指呢……是盛斯年老爷亲自跟咱们洋行老板订的呢……单单就这个戒指啊，花费就不菲呢……”
旁人一听，顿时来了兴致：“是吗？是什么款式的精钢钻戒指？”
“洋行里头有一样的精钢钻的戒指吗？有的话，拿出来给我们瞧瞧。要是看得中，咱们也买一个……”
……
那一日，周蕊玉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她脑中是一片空白。
等回神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在自己的闺房里头了。丫头香茗则忧心忡忡地陪伴在侧。
那个晚上，母亲得讯来看她，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长叹了口气，道：“蕊玉，这盛家的盛怀新……娘瞧着也没什么好的。娘让你爹啊，再去帮你寻更好的人……”
又说：“女儿啊，这婚姻大事，都是靠缘份的。冥冥中天注定了的……强求不得……”
无论娘说什么，周蕊玉一直不言不语。
旁的人再好，也不是盛怀新。
她都不想要。
后来，盛怀新结婚那一日，竟然逃婚了。让盛斯年世伯和盛家成为了整个嘉兴城的笑柄。
爹娘那一日也是被邀请去喝喜酒的。
娘一回到家，便来寻她，把盛怀新逃婚一事都告诉了她：“盛家这一回啊……还有那个盛家的那个新娘子啊……是要被咱们嘉兴城的人耻笑一辈子喽！”
娘一边说一边啧啧摇头：“结婚这样的大喜事，盛怀新竟然逃婚。盛家没办法，只好让二房的儿子牵着红绳拜了堂……这都叫什么事儿……”
“女儿啊，看吧。这盛怀新也没什么好的。竟然连逃婚这种大事都能做得出来……幸好啊……”
当时，周蕊玉听了，心中却有一丝暗喜：看来怀新大哥是不喜欢他媳妇的。否则也不会逃婚啊。
但今日看盛怀新的样子，显然并不是不中意他媳妇。
一时间，周蕊玉心里头说不出的酸涩滋味。
而坐在周蕊玉对面的邵明恩自然又把周蕊玉的反应瞧进了眼里，不觉用力地握紧了手里的小瓷杯。
下一瞬，邵明恩端起了酒杯，对在座的众人道：“今日难得咱们相聚在一起，我来敬大家一杯酒。”
周绍祺：“哎呀，我们光顾着说话，一时间都忘记开席吃酒了……我这个做东的，真是该打！来来来，大家一起来干了这杯酒。”
盛怀新在外经年，已经许久没见周绍祺等人了，心里也觉着高兴，便将酒杯里头的酒一口饮尽了。
至于三位女眷，则端起酒杯，小饮了半杯便搁下了。
周绍祺起身，亲自给盛怀新和邵明恩的杯子里倒满了酒：“方才这杯是明恩敬得酒，这杯就轮到我了。来来来，咱们再干了。”
一时间，便觥筹交错了起来。
周绍祺是个不拘的性子，今日喝高兴了，便端起酒杯向沈如锦敬酒：“盛家嫂子，我对您是久仰大名了的。听说，您去年亲自带了赎金去与太湖枭匪交涉，去赎斯年世伯……年节的时候，一力挡下了所有上门要债的人……”
周蕊玉一听这话，便知道大哥周绍祺喝大了，哪有这样说话，揭人脸皮的。于是，周蕊玉暗地里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别再说了。
周绍祺却不以为意，继续道：“我周绍祺今日说得都是真心的大实话。嫂子，我是真心佩服您。不止去年，今年还去衙门禀县太爷，重查你们家三爷的死因……这一桩一件的，办得让我们男子都有所不及。我以前只是听说过巾帼不让须眉这几个字。可您啊，是真真的巾帼不让须眉，红颜更胜男儿。我周绍祺是真的佩服。来，嫂子，我要敬您三杯酒。这三杯啊，我先干为敬！”
说罢，周绍祺便一仰头，豪气地一饮而尽了。
而后，他又倒了两个满杯，皆一口气喝光。
这行动落到了邵家大小姐邵明芬眼里头，也不知怎么地，她对周绍祺的厌恶感竟一下子消去了大半。
她原先与大哥邵明恩一样，不过是看中了周家那庞大的身家。加上周家通过媒人对他们邵家明说了的，如果她不同意与周绍祺的亲事，那么他们也不会把周蕊玉嫁进邵家的。可答应这门亲事归答应，但实际上，邵家大小姐邵明芬对周绍祺吊儿郎当，不务正业，拈花惹草，处处留情的行为那是瞧不上的。她虽然还没进周家大门，但却是做好了最坏打算的。
可今日见他，邵明芬却觉着眼前的这个周绍祺与从旁人那里听来的周绍祺却有几分不同。并没有像旁人说得这般一无是处。此后，邵明芬对周绍祺不免有了另眼相看的味道。
周绍祺这般地对她敬酒，沈如锦自然是不能不饮的。可是，她酒量实在是有限，饮下了一个满杯后，便觉着那酒如同一丝热线，热辣辣地沿着喉咙一路蜿蜒向下。她没忍住，便当场剧烈咳嗽了起来。
沈如锦连声道：“抱歉。”
盛怀新见状，忙抬手轻轻地拍她的背部，以缓她的咳嗽。待沈如锦咳嗽稍歇，他便端起了沈如锦面前的酒杯，对着周绍祺道：“绍祺，她剩下的两杯酒……我来帮她饮了……”
盛怀新也不待周绍祺答应，便把酒杯往嘴边一送，一口干了。
之后，再是一口一个干了另外的两杯。
见盛怀新众目睽睽之下，丝毫不顾及旁人的眼光，对自己的妻子沈如锦如此温柔体贴，周蕊玉顿时连脸色都黯然了。
邵明恩看在眼里，握着酒杯的手不知不觉连青筋都凸了起来。
他面色却不露半分声色，含笑如许地端起酒杯道：“不瞒大家，我对盛家嫂子也是敬佩不已的。来，我也来敬盛家嫂子三杯酒。”
“谢谢邵世兄。”沈如锦喝了周绍祺的敬酒，自然不能不喝邵明恩的敬酒。不得已之下，她只得端起酒杯，再饮了一杯。
剩下的，自然又是盛怀新帮忙饮尽了：“邵世兄，我夫人酒量实在有限……剩下的两杯酒，我也一起帮她饮了……请邵世兄千万别见怪。”
一顿饭下来，这周绍祺是无心的，而邵明恩则是有意的，两个人一起把盛怀新灌了个酩酊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