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盛家
盛怀新一院子，大老远便听到东青“咯咯”大笑的声音，一推开门，只见沈如锦正坐在榻上逗东青玩。
如今的东青长得白白胖胖的，今日穿了蓝色织锦小棉袄，领口和袖口处都缀了白色的狐狸毛镶边，被这宝蓝色一衬托啊，更是显得伶伶俐俐、可可爱爱。
沈如锦听见推门声，刚要抬头一看，可下一瞬便被人从后头抱住了。她扭过头看到了盛怀新，顿时惊喜万分：“怀新，你回来了啊……”
有道是小别胜新婚。盛怀新抱着她，将头搁在她肩头，嗅着她的发丝，轻轻地“嗯”了一声。
沈如锦柔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很累？我让穗儿打点热水过来，你梳洗一下……”
盛怀新道：“你别动。让我抱着你一会儿就好。”
沈如锦便任他抱着。
盛怀新从来是不知道“怕”字是怎么写的。
他满腔热血，对清廷丧权辱国的种种行为极度愤慨不平，一心想着推翻清廷的腐朽统治，哪怕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
可经上海西餐厅这一回，盛怀新却渐渐感觉到“怕”了。
他不是怕自己会死。
人谁无死呢？！帝王将相，英雄美人，哪怕是贩夫走卒都是一样的，迟早都会化作一钵黄土的。
然，他从前在外头是用了化名的，就算被清廷抓住，大不了就是他自己一死。
有道是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可是如今，盛怀新怕会牵连家人。
他怕清廷若是查出他的真实身份，清廷必定不会放过他的家里人，如娘，如锦，怀秀，东青，甚至怀霖，怀敏小妹等所有人。倘若连累到怀敏小妹，他死了都没脸去见三叔盛斯文。
那晚在西餐厅，倘若不是徐瓷碧的相救，后果会不堪设想。
所以他才会惶恐和“害怕”。
盛怀新抱着沈如锦好一会儿，呼吸着她身上那安宁静谧的味道，只觉得自己的心缓缓慢慢地安定了下来。
另一厢，东青正是好玩的年纪，见娘不跟自己玩了，便拿着小木马扔来扔去。
可好久也不见爹娘理睬自己，他便摇晃着自己站了起来……
沈如锦见状，忙伸开了手臂：“东青，到娘怀里来……”
盛东青便小鸟似的，欢腾地扑进了她怀里：“娘，娘亲……”
盛东青凑了过去，在娘沈如锦左脸上亲了亲，而后又在右脸上亲了亲：“娘……亲亲……这里也亲亲……”
盛怀新也凑了过来，在她左脸上落下一吻。
一人亲一边的脸颊。
那个瞬间，沈如锦只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自己更幸福的人了。
当日在南浔，父亲沈伯卿在答应盛家的婚事前，让娘来她屋里问询她的意见。
娘道：“如锦，这嘉兴盛家的盛斯年伯伯今年来过咱们家的，你还记得吗？当时你爹让你出去给盛伯伯请安了的。”
沈如锦便想起来了，那盛斯年盛伯伯见到她的时候，捋着须点头，微笑不已。
原来当时应该是沈家来相人的。
可能不止来家里观察她的进退举止，估摸着还在暗中都打听了。
娘对她说起盛斯年伯伯的儿子盛怀新，说这盛怀新在学业上如何的出色，说什么成绩一直都是学堂里最拔尖的，如今在上海的圣约翰大学念书。还说盛怀新相貌也俊的很，与她那真是金童玉女一样，般配地很。
娘还说盛家的盛斯年伯伯为人仗义厚道，无论是商场上还是嘉兴城，说起他的时候，没有人不是竖着手指夸赞的。那盛斯年的夫人也是大家闺秀出身，通情达理，甚是宽厚仁和。两人膝下只有盛怀新一个儿子，嫁过去之后也不会有什么妯娌矛盾之类的。
娘说：“再者，这嘉兴城与南浔略有点距离，可南浔和嘉兴本就是一家子。怎么也总比远嫁好。女孩子家家的，是不能远嫁的。这远嫁啊，哪怕嫁得再好，就算是嫁给皇亲国戚，娘也是不同意的。若是在婆家受了欺负，那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这要是嫁去了嘉兴城的盛家，爹娘无论从水路还是陆路过去看你，都是极方便的。你若是在婆家有个什么，爹娘还有你大哥兄弟们都能很快赶过去……”
反正娘把盛怀新和盛家说的天花乱坠，好得不行了。
娘还说她爹沈伯卿早就看上盛家这个出色的儿子了，一心想着跟盛家结亲家呢。所以这两年来跟盛斯年走得特别近。
娘笑呵呵地道：“如今啊，你爹可算得偿所愿了。”
爹娘这般中意，沈如锦便一直不说话。
她没有喜欢，也没有不喜欢。
她只是无感而已。
毕竟盛怀新和盛家对她来说，完完全全是陌生的。
娘一再问她：“如锦，你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赶紧给娘一个准话啊。”
娘见她不说话，便急了起来：“如锦，你不会是有心上人了吧？”
沈如锦赶忙摇头：“我没有。”
娘顿时拍着胸口，大松了一口气，道：”我和你爹啊，最怕你有心上人呢。你是知道你爹的，那么疼爱你，宝贝你，倘若你有心上人，不肯同意的话，他也是决计不会逼迫你的。”
沈如锦闻言，不觉眼睛湿润。她知道确实会如此。爹娘一直疼爱她，甚过大哥和一对双胞胎兄弟。旁人家里头是重男轻女。他们沈家却是重女轻男。
爹娘如此疼爱她，肯定是百里挑一，千选万选才选的盛家。
爹娘是用心良苦了的，只是希望她好。
想到此，沈如锦低下头，道：“但凭爹娘做主便是。”
娘听了这话，顿时便喜上眉梢了起来：“好好好。我这就去跟你爹说，咱们女儿啊，答应这门亲事了。“
沈如锦一直淡淡的，心里头无波无澜。
后来，成亲当日，盛怀新逃婚，盛家不得已之下让盛怀霖代替盛怀新拜堂成亲。她由媒婆和喜娘搀扶着进喜房的时候，心里头还是很有波澜的。觉得恼火有之，觉得丢脸有之，羞窘有之，侮辱亦有之。
可人都嫁进来了，又能怎么样的。
再说了，公公盛斯年和婆婆两人对她充满着歉意。
按惯例，进门后是要给新媳妇立规矩的。最基本的就是给公婆晨昏定省，以及下厨做吃食。可是公公婆婆什么都给她免掉了。不止如此，反而是婆婆盛夫人一天两次地来看她，问她哪里短了缺了？问她是否住得惯，吃得惯？
丢脸反正已经是丢尽了。还能怎么样呢？！
一日一日的，因着公公盛斯年和婆婆盛夫人对她的好，沈如锦心里的不开心慢慢释然了。
后来，盛怀新受了重伤由人护送回来，沈如锦见了他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心里头也是完全没有感觉的。她根本不觉得他是她的丈夫。她自己是他的妻子。
照顾他，帮助他康复，是她应该要尽的义务，仅此而已。
养伤期间，捕快来盛家抓捕盛怀新，她开始慢慢了解到盛怀新革命党人的身份，她对盛怀新的感觉便慢慢地起了变化。
原来自己嫁的这个人心中有大义，有大理想，大目标，并为此舍生忘死。
她开始敬佩他，敬重他。
再后来，这敬佩敬重又开始一点点地变化，直到最后化作了男女情爱。
沈如锦对盛怀新的感情比普通夫妻的更为浓烈深厚。她懂得他的理想和信念，知道他想做之事的伟大。
她嫁的是个汉子，是一个大丈夫！
同样的，她也知道，盛怀新随时会一去不复返。
时至今日，她会想起当日看到盛怀新写回来的那封绝笔信时候那种肝肠寸断、痛彻心扉的感觉。
幸而，他活生生地回来了，陪伴在她和东青左右。
如今，沈如锦只觉得到无比的幸福。
另一厢，载沁的手下张得胜回了租房。
手下张三忙捧上了滚烫的热茶：“头，外头冷着呢，您辛苦了。来，您赶紧地喝一口热茶，祛祛寒气……”
张得胜道：“咱们兄弟都是帮载沁贝勒爷办事。只要咱们这回将贝勒爷恨得咬牙切齿的这个革命党人拿下，再辛苦啊，也是值得的！”
手下忙奉承道：“头办事最是得力不过了。所以咱们贝勒爷才如此信任头。”
说着说着，那人翘起了大拇指，道：“头，您在我们载沁贝勒爷跟前，那可是头一份的，第一位的红人。咱们兄弟能跟着头，那可是咱们兄弟的福分。”
张得胜听了，只觉得心里舒畅至极，但面上则不露声色，用脚尖轻轻地踹了手下一脚：“去去去，你这个张三啊，就喜欢阿谀奉承……”
“我刚收到上海那边的电报，说收到我电报的时候，贝勒爷他们刚出门，说是出发来嘉兴……也不知中途会不会耽搁……若是不耽搁的话，明日必是会到嘉兴城的……”
“张三，你下去吩咐众位弟兄，就说这两日让他们给我盯紧了，可千万不能让这个叫盛怀新的革命党人给跑了……此人暗杀众多朝廷重臣，刺伤端亲王，绑架载沁贝勒爷，实在是罪恶滔天……若是跑了，这种大功劳的事件要遇到可是难喽……我知道众兄弟这几日辛苦了……暂且再忍耐一下。等捉拿住了这个革命党人，到时候啊，我请兄弟们喝酒庆祝去。”
“是。头。”张三得令而去。
周家，周蕊玉的闺房。
周蕊玉因着累，便侧靠在床头，沉沉睡去了。
邵明恩把她抱起来，轻轻地放在床上，而后只静静地陪着她。
他看了床榻桌椅，只见上面纤尘不染，便知香茗都洒扫过了。这是准备了好好入住的。
看来，周蕊玉肯定是知道白荷之事了，否则决计不会无缘无故生这般大的气跑回来的。
至少，再怎么回来之前也会跟他说一声。
邵明恩很是了解周蕊玉的性子，知道她外表看着温柔如水，可性子倔着呢。
如今要如何呢？
也只能把实情袒露给她，而后等着她慢慢消气。
周蕊玉一觉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屋内燃了一支红烛，莹莹然地照亮了屋内一角，至于烛光没照见之处，便是一片黑乎乎。
看来是深夜里头了。周蕊玉摸着头，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
忽然，只听邵明恩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一片静寂：“饿了没有？香茗在炉子上炖着鸡汤……”
周蕊玉猛然转头，只隐约看见邵明恩坐在那一片烛光照不到的黑暗里头。
周蕊玉不说话。
事实上，她也不知要怎么样处理这种事情。
她毫无经验。
可是周蕊玉有听说很多世家富家类似的各种情况。也知各位夫人的处理估计很少有像她这般生闷气，赌气回家的。
有的夫人则是会睁只眼闭只眼，对丈夫在外头包养的粉头妓女的事情，只作不知。只要丈夫尊重她这位正房夫人，那么她便当自己是睁眼瞎。
有些雷厉风行的泼辣子，便会带人上门，把包养着的女人好好侮辱打骂一番，然后将其赶走。
也有的夫人，会和言细语地问丈夫，然后视丈夫那女子的喜爱程度处理，以讨好自己的丈夫，另外再博一个宽大仁厚的贤妻名声。
但怎么也不会像她这般！
忽然间，只听邵明恩缓声道：“那白荷确实跟过我……”
周蕊玉没想到邵明恩竟会主动提起此事，一时不由地愣了愣：他这是要纳妾的意思吗？
周蕊玉只觉得心口处那窒息、发闷、难受又开始了。
“蕊玉，那是在和你成亲前……不……不对，自从我成亲对你做了那事情之后，我便用了银子把她打发走了……”
“可前些日子，她说她怀孕了……可我敢保证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
周蕊玉心道：你与她……不清不楚的……这种事情怎么保证？！
邵明恩仿佛知道她心里所想的一般，道：“我有让她喝避子汤的……”
“那日，娘请了大夫来给她诊脉，可是我不信大夫说的那个月份……跟娘说，明天把朱家医馆的朱玉堃大夫请来给她把脉，确诊月份。这朱大夫若是说这个月份。我才相信。可没想到……她当晚便流产了……你说巧是不巧？！”
可这也不能说明那个白荷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邵明恩的？！周蕊玉默默地道。
“蕊玉，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接她进来的事情是娘做的。我根本不知道。等我知道的时候，她已经住在咱们家里头了。为了这件事情，我都跟娘发脾气了，跟娘说了好多次，让她把白荷送走……真的。蕊玉，你信我。”
周蕊玉一直不说话。
邵明恩便走了过来，坐在床边上，捉着周蕊玉的手，轻轻道：“蕊玉，我知道是我不对。可那个时候我还未与你定亲……而且我年纪轻，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我也需要泄火管道……”
周蕊玉挣扎地试图挣脱他的手。
“你知道的……蕊玉……我平素那么爱欺负你……那还不是因为我血气方刚，控制不住自己……”
周蕊玉素来脸皮薄，一闻言，饶是屋内烛火昏暗，且只有她和邵明恩两人，但也立时便面红耳赤了起来……
……
邵明恩见周蕊玉虽然不说话，但此刻却没甩开她的手，便知他的话她是听进去了几分。于是，他便趁热打铁地道：“蕊玉，我对你说的话每句都是真的。倘若你不信的话，就叫我天打雷劈。”
周蕊玉依旧不说话。
“蕊玉，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若是我下次再犯，你就……”邵明恩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惩罚，便道，“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