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茗一瞬间长大了。
她自打被买进了周家,便开始侍候小姐周蕊玉。小姐蕊玉心善,待她如妹子,有什么吃的,穿的,用的,都会想着她,留给她。周老爷周夫人膝下只有周蕊玉一个女儿,见香茗单纯老实,女儿蕊玉又喜欢,所以哪怕香茗偶尔犯点小错,也不怎么会责骂她,更不用说打骂管教了,那是从没有过的。
周家底下人见老爷、夫人、小姐都如此厚爱香茗,自然也无人敢欺负香茗。
香茗虽然只是一个丫头,但却是一路顺风顺水长大的丫头,所以一直单纯的紧,懵懵懂懂的。
后来,周家出事,卖了所有家产,遣散了所有的奴仆,香茗见了不少世态炎凉,便褪去了不少青涩,长大了许多。
可自打陈家嫂子在朱家医馆那里告诉她一件事情后,香茗便似被人突然点醒了一般,很多事情一下子都懂了。
她对小姐周蕊玉说,让她问问姑爷邵明恩何时将她接回去。
之后数日,她便一直留心观察小姐周蕊玉,可是她见小姐周蕊玉毫无异色。她不知小姐到底问姑爷了没有?
这日,她与小姐一起在灶房做菜,她便又问起了这桩事情来:“小姐,姑爷说了吗?什么时候把您接回邵家去?”
周蕊玉俏脸一红,实在不知如何回答香茗。
她问过邵明恩。可那一夜邵明恩握着她的手,对她说:“蕊玉,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好好照顾你和周家的。”
而后,霸道的邵明恩便没有机会让她问了。
香茗实在不知如何开口告诉小姐周蕊玉关于陈家嫂子说得那件事情。
于是,也只能一日一日地拖过去。
这一日,周蕊玉去寺庙给父母烧香祈福,顺便去绣坊交绣品。
她所能做的活也不多,不能寄卖画,便只额能去绣坊接点绣活来做。甚至要偷偷瞒着邵明恩,背着他做。
绣房是前铺后坊的格局。周蕊玉进了绣坊里头,交了绣品出来,忽然听见铺子里头有两人同时“哎呀”了一声。而后,那两人道:“哎呀,黄夫人,是您呀。您今日也来挑绣件啊。”
“是啊。潘夫人,真是赶巧了。我们两个人竟然撞在一起。”
周蕊玉听着只觉得这两个声音耳熟,她便稍稍侧过头,打量了一眼。这一眼,她便认了出来,这两人她果真认识。往日里她们两人不时会来周家与娘周夫人打麻将。
那个黄夫人便是家里有间字画铺子,另外家里头还开了一个米行。潘夫人家里则是卖呢料铺子的。
周蕊玉自打回了周家后,便换了布衣,卸了钗环,做了普通妇人的妆扮。所以,这两位夫人并没有留意,更没有注意,只以为这个粗布衣衫的妇人不过是个绣坊的绣娘。
周蕊玉自是不会与她们打招呼,转身离开。
她到铺子门口,忽地只听那黄夫人道:“潘夫人,您听说邵家的事情了吗?”
潘夫人道:“你说得可是邵家把周家的周蕊玉休了,年底邵明恩要娶南浔瞿家五小姐之事?”
如有晴天霹雳响彻在耳边,又仿佛有万道霹雳,周蕊玉被劈晕了,愣在了当场,全身无法动弹。
黄夫人道:“是啊。这几日,大家麻将桌上都在说这桩事情……估摸着如今整个嘉兴城都已经知道了?”
潘夫人道:“可不是……我这两日也是天天都听人提这桩事情呢……”
黄夫人道:“大伙都在说,这邵家是故意休了周蕊玉,好去攀南浔瞿家的高枝……”
“周家如今也忒惨了些……唉,你说啊,这有家财万贯又怎么样,生下一个败家子,一个晚上便能输个精光……”
“输个精光不说,还把老子给活活气中风了……”
“可不是。我听人说了,这周夫人一病不起,躺了好几个月了……”
“这周家……唉,我们可真是亲眼见着他起高楼,眼见着他宴宾客,眼见着楼塌了……”
“是啊。如今最惨的是周家的周蕊玉……”
黄夫人:“可不是。如今周家倒了,无人给她撑腰。”
“无人撑腰不说……这如今周家的一个烂摊子,全搁在她一个弱质女流的肩上了……她一个女人,手不能提肩不能跳……”
……
“哎,算了算了,不说他们周家了。你看这个帕子不错,这个角绣得蝴蝶栩栩如生,跟真的一样,好像要飞起来了呢?”
“这个也不错……”
……
周蕊玉也不知自己愣愣怔怔地站了多久。
一阵穿堂凉风吹拂而过,她骤然打了一个寒颤。周蕊玉整个人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还在庙里头。
她抬步回家。
可怎么回的家,怎么进的家门,周蕊玉却是一片空白。她完全是下意识地行为,是凭着本能回家的。
香茗正在井边打水,正提着木桶上来。她听见了门口的动静,便抬头。
香茗侍候周蕊玉久了,见她面色惨白如纸,脚步踉跄,便知不对。她忙搁下了木桶,急步上前:“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香茗扶着周蕊玉回房:“小姐,您不是去拜菩萨,交绣件吗?您的竹篮子呢?”
周蕊玉慢了几拍地答她道:“哦……我……也不知道……”
过了片刻,周蕊玉又说:“香茗,我好累。我想休息一下。你出去吧。”
香茗不动。
她试探一般地开口:“小姐,您是不是知道了?”
周蕊玉缓缓地抬起眼望着她:“知道……什么?”
香茗目光闪躲:“知道……知道姑爷的事情了……”
周蕊玉:“香茗,你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如今,居然连你也瞒着我……”
香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小姐,我不是故意要瞒您的……我也是才知道的……且我不知此事是真是假,所以不敢告诉小姐您?”
周蕊玉缓缓点头道:“是了。怪不得你这几日一直让我问他何时将我接回去……”
香茗:“小姐,你先别伤心,这件事情也不知到底是真是假?不如你等姑爷过来,问一下姑爷……”
周蕊玉轻轻道:“如果是假的话,外头怎么会传遍了呢?!”
香茗一时无言以对。
周蕊玉怔怔出神了良久,方道:“香茗,我没事。你出去忙吧。我想睡一下。”
“小姐……”
周蕊玉却反过来安慰她:“我没事。你放心吧。让我休息一下。等一下便好了……”
香茗很不放心,可小姐都这么说了,她又不好不从命。
……
周蕊玉和衣而卧。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的,可没想到,她竟然真的睡了过去。
她是被邵明恩闹醒的。
醒来的时候,她脑中晕晕沉沉的,意识并不清醒。
邵明恩今日陪着知府李大人和海师爷饮了不少酒。他们饮酒作乐,自然少不了妓子作陪。
酒席之后,知府李大人和海师爷都留了下来,只有邵明恩一人回了。
周蕊玉被邵明恩吻着,忽然只觉得腹中翻江倒海了起来,她想呕吐。
“你走开……走开……”周蕊玉爬起来,便干呕了起来。
邵明恩赶忙搀扶着她:“蕊玉……怎么了……”
周蕊玉挣脱了他的手,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邵明恩不以为意,便又抚摸上了她的后背,替她顺气。
周蕊玉挣扎着甩开了他的手。
这么一来,饶是邵明恩有些醉意,但亦察觉出了不对劲。
“怎么了?蕊玉。”
“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周蕊玉这句话一说出口,邵明恩便知道该来的事情终于是要来了。邵明恩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你都知道了。”
周蕊玉:“她们说你已经下聘了,年底要迎娶南浔瞿家的五小姐……可都是真的?”
邵明恩道:“蕊玉,这一切都是爹娘做主的……并不是我的意思……”
周蕊玉:“我只问你是不是真的?”
邵明恩顿了顿,道:“是真的。”
邵明恩急着辩驳:”蕊玉,我真的没有想过要娶瞿家五小姐……我至今都没有见过她……为什么要娶她呢?!蕊玉,我真的是不知情的……”
周蕊玉打断了他的话,又问道:“你爹娘休我的事情,你事先知不知情?”
所有的事情都串到了一起,周蕊玉本就知道不对,可如今再一想,便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邵明恩越发着急了,道:“蕊玉,这件事情我真的半点也不知情的。我也是从京城回到嘉兴后才知道的。我可以对天发誓。若是我邵明恩事先知情的话,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周蕊玉缓缓地闭上眼:“好。我知道了。请你出去。以后别再来我们周家了。”
邵明恩道:“蕊玉,我说过无论如何,我都会好好照顾你和周家的。”
“好。你说,你想要怎么好好照顾我和我们周家?”
邵明恩道:“蕊玉,你放心,家里头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我会负责养你和整个周家的。以后你爹娘我也会负责养老送终……你大哥他爱抽大烟,就让他抽……我养他一辈子,给他抽一辈子的烟……”
周蕊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而后道:“那我呢?!”
邵明恩道:“蕊玉,我对你的一片心意……你难道不知吗?”
周蕊玉道:“你和南浔瞿家的五小姐成亲,而我就一直这样跟着你,是不是……”
邵明恩闻言,一把捉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蕊玉,我知道这样是委屈了你,可是我实在是没办法……蕊玉,我会对你好,对周家好的……你就为我受一点点委屈,好不好?等以后有机会,我一定把你接回邵家,两头大,绝对不让你做小。”
周蕊玉不挣扎,只是直直愣愣地望着他:“如果我说不好呢?!”
“我不管。不好也得好。”
周蕊玉轻轻地道:“你回邵家去吧。我今晚很累。想要好好休息一下。”
邵明恩:“我不回去。我就在这里坐着。你好好休息。我绝对不出声打扰你。”
“你回去吧。”
邵明恩不肯走。他隐约察觉到了周蕊玉的心如死灰。他知道自己若是走了,周蕊玉是再不会见他的了。
周蕊玉侧身睡去。
这一觉,她睡到了第二天的上午。
周蕊玉醒来的时候,邵明恩正小心翼翼地守在床头,似一个犯错的人正要接受惩罚一般。
“蕊玉,你醒了?”
“蕊玉,我这就去倒洗脸水……”
“来,蕊玉,毛巾我拧干了……你擦脸……”邵明恩讨好地侍候周蕊玉。
周蕊玉接过邵明恩递过来的毛巾,默默地擦脸擦手,梳洗了一番后,对邵明恩道:“我有东西要给你。”
邵明恩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哎。哎。”
周蕊玉打开了那个从邵家带回来的包裹,在衣服的最下面取出了一张纸,递给了邵明恩:“这是你爹娘给我的休书……”
邵明恩脸色大变,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周蕊玉道:“从今日起,我们一别两宽,各不相干。”
“蕊玉……”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