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了不过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孙小红一进门就把平日很宝贝的军绿色挎包往桌上一摔,满脸的怒意。
“桌上茶壶泡了菊花茶,自己拿杯子倒。”也不知道是不是刚入秋,这孙小红三天两头就跑来喊。
孙小红噔噔噔地走进厨房,又噔噔噔地拿着杯子出来,倒了满满一杯菊花茶,一口气就喝了大半杯,嘴一抹,大声嚷嚷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又没法过了?”唐岫云端着搪瓷盆从药房出来,搁在桌上,“帮忙。”
“咦!这什么玩意,这么腥?”孙小红捡起一根,学着唐岫云的样子捋干净上头的脏东西,再摘掉坏了的地方。一上手就闻到一股腥气,一脸嫌弃地道。
“鱼腥草,你没吃过吗?”
“没吃过。”孙小红倒是听过但是真没吃过。
“这可是好东西,可以起到清热解毒,化痰排脓,利尿消肿的作用。要不要拿点回去凉拌或者煮汤喝?”
“才不要。”孙小红光是闻着都觉得受不了,更何况要吃,直接拒绝道。
“小红。”正是秋收的时候,胡贵发干完农活立马就跑来了,浑身晒得油亮黢黑,人也瘦了一圈。
“你们聊,我去……”见他满身大汗地跑过来,唐岫云知道他还是很在意孙小红的,有意避开,让小夫妻俩好好聊。
“你坐着,不然我也走了。”孙小红见他都瘦了一圈,心疼得红了眼眶,可是,她不想心软,开口朝唐岫云道。
唐岫云看着她泛红的眼眶中无声的请求,叹了声,重新坐了下来。
“对不起,小红。”胡贵发局促不安地道歉道。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吃我的还是喝我的了?你对不起的只有你自己!”唐小红一开口,泪水就夺眶而出,打湿了脸颊。
“累死累活的挣那点工分,全喂了白眼狼。你可捞的着她们的半点好?喝干捞饭剩下的米汤,睡牛棚隔出来的草棚子,每天十个工分全数上交,怎么的,就是以前的地主老爷来了也没这么干的!她还是你亲妈呢!有这么做事的亲妈吗?”
“我是你媳妇,我心疼你累死累活的还捞不着口吃的。说说她怎么的了?你这就护上了?还让我少说两句?不是,胡贵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知道,我知道,是我脑子糊涂,我不该大声吼你,是我错了。”胡贵发是真后悔了,他明白,孙小红是真是心疼自己才和娘理论的,只是……
“我知道你有苦衷,有很多不得已,但是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怎么去理解你这么做的原因。我只会一次次对你的心疼和包容中,消磨掉所以的耐心。然后再也不信任你了。”孙小红用衣袖擦了擦眼泪,语气带着悲凉,道。
“我,我说。”胡贵发打算一直藏在心里的秘密最终还是败在她的眼泪下。
“那年战乱又闹饥荒,我娘带着我从北方跟着逃荒的人群一路南下。”
“我那会还小,大概四五岁的样子,一路上死了很多人,开始还有大人帮忙掩埋,后来饿死的,吃了毒蘑菇死的,争抢吃的死的,太多太多了,活着的人饿得锄头都拿不起,就再也没埋过了。”八壹中文網
“我记得那是一个山头,很多树,树上结了很多红果子,漫山遍野都是。她提着篮子,穿着一身干净的水红色衣裳,看着我们咯咯咯地笑。随后好多拿着枪,拿着刀的人冲过来。一个骑着大马的男人一把捞起她放在马背上,看着他们把我们赶在一处。那些人拿着武器推推搡搡地驱赶着我们爬了好久的山,关进了一个黑黢黢的地方。”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土匪。娘还有好几个姐姐,经常被喊出去,一走就是一晚上,有时候会带点吃的,有时候会带点糖,有时候什么都没有。”
“那几天我娘病了,外头很吵,有枪声,还有好多打打杀杀的喊声。不知道谁打开了牢门,我娘扯着我跟着跑了。跑到山脚下就那些人走散了,我娘和我躲在一个大石头后面。说等天黑再离开。”
“她就是那时候撞上了我和我娘。我们三个一起躲在那个石头后面,我娘睡得太沉了,一直到天亮,都没有再醒来。她说我娘死了。和我娘对换了衣服,就地挖了个坑,埋了。”
“我跟着她一直走走停停,每次经过大城镇时她会去河边洗澡,换上唯一一件没有卖掉的衣裳,让我在河边等,她会钻进小巷子里,每次回来都能带上一点吃的。后来有一次,我肚子疼,一直发烧,病得糊涂了一直喊娘,醒来后脑子有一段时间不清醒,她跟我说,她是我娘。还问我,我记不记得你娘叫什么名字?你爹叫什么?你自己叫什么,还有,我们老家在什么地方?”
“我说,我娘叫做胡银花。我叫陈贵发,我爹叫陈桥生。我们住在石桥子陈家村。”
“直到我们落脚在了鲤溪村,她带着我住在了一个破草棚,村长问她愿不愿意嫁进来落户,她同意了。嫁给了胡叔,我也改了姓胡,再后来她生了胡小果。胡叔人很好,对我像亲儿子一般。他死前拜托我好好照顾她,还有胡小果。胡小果四五岁的时候,经人介绍,嫁给了现在的胡三叔。”
“我知道她有很多这样那样的缺点。如果不是她,我可能活不到现在。”压在内心深处多年的秘密终于说了出来,胡贵的心情有些五味杂陈,说不清楚滋味。
“……”孙小红没想到到他的经历会这样曲折,一时间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
“我这么说可能有些冒犯,这些年来,你无底线地顺从她。是不是因为你觉得你欠了她一条命?还有一路上她为了你和他生存,做的那些违背道德的事情,让你觉得亏欠了她。”唐岫云用干净的布擦了擦手,平静地道。
“客观地说,她救了你一命,同时,你也让她有了新的身份和新的人生,你们是互相救赎。”
“她用着你母亲的身份,抚养你长大成人,这是不争的事实。所以赡养她,给她养老也是理所应当的。但,为人子,不是你这样的,掏空所有去满足她所有合理或者不合理的需求。”
“如果你没有结婚,为了还救命之恩,倾尽所有去补偿,供养她,甚至照顾她的现任丈夫和他们的孩子,谁也不能说什么。可是你已经成家了,有了媳妇,将来还会有孩子。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又该怎么办?”
“我……”胡贵发还真的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说这话可能点小人之心,当年那样动荡,一个妇人带着孩子逃饥荒比一个单身女人逃难要安全一些,且不惹人眼,也更能激发别人的同情。而且她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名字,而且借用了你母亲的名字继续生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的过去或许远比你能想像得复杂或者敏感。所以她才需要换个身份,需要你来作掩护。”唐岫云语气淡淡,不疾不徐地道。
“我,我不知道。”胡贵发很久没有去想以前的事情了。很多记忆中的画面已经模糊不清,他有些恍惚。
“既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以这个身份生活了这么久。生儿育女,扎根农村,平淡如水过着现在的生活。以前的种种原因再追究也没什么意义了。”唐岫云也不能光凭着他小时候的记忆就随意评判一个人的好坏,只是觉得他这样盲目地无条件顺从养母的一切要求,到头来伤害的不光是他自己,还有孙小红以及将来他们的孩子。
一直默默听着的孙小红深吸了一口气,站在他的面前,无比认真地看着他道:“胡贵发,以前你怎么样,我管不着,因为我们毫不相干。可是现在,此刻,当下,你和我是一张结婚证上的人。除非离婚,不然我们俩就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只要一天你是我的丈夫,我的家人,我就得管着你吃,管着你喝,管着你睡,管着你所有的身家性命。”
“我现在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好好想清楚了。还要不要继续和我过日子。我这个人强势又护犊子,见不得自己的男人受委屈,吃亏。就算是公公婆婆,小姑子,该理论理论,该干架干架,我绝不会手软。”
“你要是觉得我不可理喻,太过强势,我就当作是你一时脑子发热,迫于形势跟我领的证,明儿我们就一起去民政局办理离婚,咱们日后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相干。”
“今儿我就在阿云这里住了。你回去好好休息,明天,或者你想清楚了,就来找我,我都在。”
胡贵发只觉胸腔翻腾,心下的柔软快要满溢而出。所有的感动都源自于她,孙小红。
在她面前,他是被人爱着的,被呵护的。他可以不要那么那么努力,不用拼尽全力才得到一个名为家人的认同。
“不要。”他顾不上别人在场,伸手抱着她,把头埋在她的怀里,带着隐忍克制的颤抖道:“我不要离婚。你不要不管我……”
孙小红有些猝不及防,怔怔地垂下头,看着埋在自己胸口那颗黑黝黝的脑袋。
衣襟处温温热热,濡湿一片,是他的泪水。
她哭笑不得地抱着他,轻拍着他的背,故意沉声道:“就算以后,你被我管的死死的,也不后悔?”
“不后悔,不后悔,只要不离婚,你怎么管我都行!”他抬起头,双手抱着她的脸颊,泪眼朦胧却无比真诚地道。
“口说无凭,我怎么信你?”孙小红伸手附在他的脸颊,常年做活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抹去残留的泪水。
“我写保证书,签字按手印。若是将来我反悔了,你就甩我脸上,把我当马骑,当驴使唤。怎么都成。”
“阿云……”孙小红转过头去,正要开口,唐岫云已经麻利地从抽屉里拿出信纸和笔,递给她。
胡贵发没怎么读过书,但是每一笔每一划都写得格外认真,不单单是写在纸上更是刻在心里。
孙小红看着一脸郑重地将承诺书递给自己的胡贵发,眼眶微红地朝他道:“你个大傻子。”
“你快拿着吧。胡同志的眼珠子粘在你身上都快拔不回来了。”唐岫云在一旁看着这两人脉脉含情,四目相对恨不得原地洞房的模样,真的看不下去了,出声戳破了他们俩之间的红粉泡泡,道。
“对对,你拿着。”被调侃了的胡贵发黢黑的脸透着暗红,将承诺书塞进她的手里。
“那我收了,你可不能反悔咯。”欲拒还迎的孙小红朝他嗔了一眼,道。
“不反悔不反悔。你快收起来。”胡贵发巴不得她赶紧收起来,连忙道。
“得了吧?高兴了?这日子能过下去了不?”唐岫云给俩人一人倒了一杯菊花茶,朝孙小红打趣道。
“你真的好讨厌!”孙小红麦色的脸微微发烫,佯作生气地瞪向她,道。
“得得得,这年头好人不易做呀。胡同志不在的时候,我就是小可爱。如今胡同志在这里,我便是那惹人嫌。啧啧!你这个有异性没人性的负心女人。”唐岫云掏出手绢,又假又夸张地甩了两下,捏着一个手绢的小角擦着根本不存在泪水的眼角,道。
“我哪有!”孙小红脸都涨红成猪肝色了,又羞又恼地扬起手作势要打她。
唐岫云站起来笑着跑上了楼,才不要留在那里给他们俩当电灯泡。
“你看,都怪你!害我被她嘲笑。”孙小红转过身有些气急败坏地朝他走过去,拍打了几下他的手臂。
“嘶!”胡贵发疼得脸皱了皱。
“怎么了?打疼了?”孙小红脸色微变,上手要看。
胡贵发躲了躲,忙道:“不用看,没事没事。”
“没事?”孙小红狐疑地看着他一脸强装无事的模样。
“真的没事。”胡贵发还特意甩了甩手臂,道。
“哦,好吧。”孙小红似乎看到他身后,喊了句:“宋同志,你回来啦!”
闻言,胡贵发赶紧转过身去打招呼,谁知门口空无一人,袖子一紧,被扯了下来。
“这怎么回事?”孙小红看到他手臂上裹着一个布条,还微微有些渗血。声音都有些发颤,问道。
“别,别哭,割稻谷的时候不小心划伤了,不打紧的。”他最看不得她掉眼泪了,有些手足无措给她擦眼角泪珠。
“不打紧?!不打紧你不告诉我?!我看你就是想瞒着我!”
“我错了。”胡贵发看着隐隐发怒的孙小红,立马认错,道。
“错哪了?”孙小红可不打算轻易放过他,追问道。
“我……”胡贵发语塞了。
“说不出来了?”孙小红哼了一声,瞪向他,道:“明知道自己嘴笨,就不要整那些有的没的。该喊疼喊疼!藏着掖着,委屈了自己,又有谁心疼你?看着我做什么?别又跟我说对不起!除了对不起,你能说点别的吗?”
“我错了!”
“……”孙小红有种被噎到了的感觉。
“不,我是真的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以后我什么都跟你说,绝不藏着掖着。”胡贵发态度诚恳地检讨道。
“知道就好。”孙小红见他突然这么认真诚恳,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略有些别扭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我们去医务室重新包扎一下吧。”
“好。”胡贵发也难得机灵一回,知道她害羞得很,不想被唐岫云打趣,所以才没有提出让唐岫云下楼处理他的伤,而是说去医务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