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天在没有人烟的黑暗拐角等了一会儿，估摸教学楼已经没人。
她上楼，走进教室。
她来为张先做她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整理书。
这件事由她来做，他妈就会少些触景缅怀的悲痛，张先也一定不想看到他妈妈撕心裂肺的模样。
如她想的那样，整齐的桌面，没有一张废纸，再看地上...
视线扫过桌面下边，看到一个塑料袋。
里面都是几乎一模一样、团成团的草稿纸。
“张先？！”她脱口而出。
想到张先最后阻止她逞强，不让她把最后的话说出口的模样，心里有一个设想。
她疾步走到白色透明塑料袋前，手一探一缩，又迅速揪住塑料袋口，把袋子拿到桌上。
打开袋子，展开纸。
满是细痕的一大张白纸上，只有两个字：小天。
放到桌子上，她又拿起另一张，打开。
‘小天，我’
‘小天，你’
‘小天，我有很多话’
......
十几张纸，她一张张打开。
每张白色草稿纸上，只有一个黑色字迹的开头，余下是空荡荡的白，同样空荡荡的，还有刘天的心。
“为什么？”
她把每张纸轻轻展平，放到一起。
重复简单的操作，让她不自觉，心境渐变平静。
她突然激动道：“不会！”
抬头看张先整齐的一排书，一本课本后面跟着几本相应的练习册，最后面是一个草稿本。
视线定在本子上的瞬间，手立刻把它抽出来。
上面白茫茫的，什么都没有。
泄气的感受浮上心头，刘天神情恍惚，视线飘动。
无意中看到一张折了两折的白纸，看样子，是被草稿本带出来的，上面写着‘小天启’。
她迅速打开。
里面有一段文字：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下这些，只是有种强烈的怕来不及的感觉，我不得不遵从。
小天，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思来想去，发觉那些都不是重点。
你还记得，打赌那次，你应了给我一件东西吗？
我当时没说，现在，我要把它换成一个愿望，请你帮我实现。
我愿，你永远活成你自己。
不悲不喜，对周围的人不在意也没关系；你不在乎名利，也不同人计较，既然你心里安然，这也没什么。那次是我错了，不该逼着你把借出去的文具要回来。
我只盼你生活简单，自在随意。
即便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像以前一样，怀揣一颗轻松的心走路，不要让任何人、任何事成为你的负担。
当然...也包括我。’
刘天翻了翻纸。
“就、就这些吗？！”她嘴唇颤抖，紧紧攥着手里的纸。
他给她的任何东西，他从来都没求过回报，甚至她惹他生气，他也只是沉默着自己消化，从来没发过脾气。
这个愿望，是他唯一向她索取的东西，可这唯一，还是为她。
她还欠他一碗炸酱面，还没来得及允诺看他的下一场魔术表演，他们...再不能一起上大学。
刘天垂头低泣，旋即化作呜咽，软软坐到凳子上，抱头大哭。
余良听到声音，加快脚步。
来到门口，看到放声痛哭的刘天，停下。
这样的刘天，反而让他心里踏实下来了。
刘天的哭声持续了两分钟，她擦干眼泪，看着眼前已经写满大半张字的白纸。
忽地动手，用指甲，在最后一行字下面划出一道痕迹。
沿着痕迹将纸对折，撕下空白部分。
从后面抽出她的一本书，垫在纸下，拿出张先常用的那支笔。
思考一瞬，开始写字。
‘直到刚才，我都没能接受你不在了的事实。
后来的我，会对体察到的、真心实意的好倍感珍惜，并加倍还回去，似乎这样就能弥补我未曾对你的好的珍惜，又像是在做练习，只盼再次与你相遇时，能正确待你。
现在，我终于清醒地明白，你再也不会回来。
最后，请你安心，我会带着你的期许，活成我自己！’
写完，放下笔，将写满字的两半张纸叠好，揣进兜里，又把桌子上的一叠纸，放进白色袋子。
她学着张先妈妈的分类方式，将所属张先的物品分类，放好。
拎起袋，转身，看到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的余良，问：“您怎么在这里？”
“我今天值班。”
“值班？”
莫凡说今天数学老师值班，而余良和孟玉从未一起值班。
长大后，她理解了他们的做法。信任对方，方便互相看顾对方班级的学生。
“我和孟老师换了！”
闻言，刘天眸光一滞，半垂眼睑，继而抬眸，问：“有打火机吗？”
余良被问得一愣，看一眼刘天手里的袋子，道：“我没有，值班的曹老师有，我去借。”声音犹豫。
“宿舍楼后面，操场门口，我在那里。”
“行！”余良这次应的果断，转身离开。
刘天拎着手里的袋子，来到操场门口的一片空旷。
操场的上空，散布着几颗黯淡的星星，前面楼与楼之间有路灯。
刘天所在，恰好是星光与灯光都照不到的地方，周围漆黑一片。
她看着远处的灯火。
没一会儿，余良出现。
他一手拎着一个大铁桶，那是为了方便拖地，买来给班上装水、涮拖布的桶，另一只手拿着烟灰缸和打火机，向她走来。
他、这是想用烟灰缸装点火后的灰，后来发现不够，又去教室拿桶了吗？！
“可...为什么？！”
刘天怔怔看着余良。
余良把烟灰缸放进衣服兜里，拿出打火机给刘天，“给，你要的打火机。”又把铁桶放到地上。
刘天接过打火机，蹲下，把塑料袋放地上。
拿出一张纸，点燃，手缓缓移动到桶上方，直至纸燃的剩下一个尖。
她松手，看着一张纸全部化为灰烬，落到桶底。
又拿起一张纸，再次点燃，拿到桶上方，看着它化为灰烬。
一次又一次。
余良动动嘴唇，想说什么。
看到她动作轻缓，神情难得安然，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最后，刘天拿出放进兜里的两半张纸，直接一起在桶的上方点燃。
火光映入她的眸中，忽明忽暗。
她心里默念‘如你们所愿，一切到这里结束，我要去过自己的生活了！’。
一种没有张先，也没有心里满怀遗憾、负疚刘天的生活。
火光消失的瞬间，刘天眼里落下两滴泪。
“这、这可是最后一次，学校不许放明火，你以后不能再烧东西了！”
余良面露为难，欲言又止。
见状，刘天淡笑，无辜道：“只要您不再提供作案工具！”
余良一噎，停顿一瞬，目露恼火。
他夺过刘天手里打火机，拿起桶，夹到腋窝，迈着铿锵的步子，大步离去。
刘天轻轻摇头，无奈一笑。
想到什么，她朗声道：“老师！”
余良停步回头，看向她。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您不让我待在咱们班了，非要我转班，会是因为什么？”
她心里很难过，备受折磨。
上大学之后，她更明白了，没有人会愿意督促她，更不会有人喊着她，赶着她进步。
大学，唯一的一次，是测八百，和她有过两次师生缘的体育老师，在冲刺线后面一直大喊，不断让她再快点。
后来，她遇到的敦促仅这一次。
学生生涯近二十年，她也只遇到过一个余良。
哪怕她都烦了，他还是不厌其烦，每次成绩出，都会带她讨论一番，鞭策她进步。
这样对她好的余良，为什么会说出冷冰冰不要她的话？
余良思虑良久，给出刘天回答。
“除非...除非我再也帮不了你，觉得换个环境，才能让你飞得更高、更远。”
刘天眼眶温热。
是啊，她当时再差，成绩也高于平均成绩，她怎么会认为他不想她拖后腿，才抛弃她？！
刘天一笑，周身散发着温暖的光，照亮了四周一片。
“老师，我原谅你了！”
话音落，眼皮一重，不受控制地缓缓合上眼睛，身体也随之栽倒。
失去意识前，她听到惊慌呼喊，还有铁通砸地面的清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