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震惊,见许轻蝉眉端一扫,向季老爷看去:“季桑榆是你什么人?”
季老爷思索了一会儿:“太太太太……这是季家祖上六代的先人了。”边回答着,边用余光瞥向她身后的画,画像中与她一模一样的女子发髻旁边,红色的落款,落的正是季桑榆的名字。
他从商多年一贯精明,知晓这女子不是普通人,又见她满身戾气,先一步躬身赔礼:“若是季家先祖有愧对姑娘之处,晚辈给您赔罪。”
“愧对之处?”许轻蝉冷笑:“你祖上传下来的,就一句愧对?”
他没明白什么意思,忽听女子厉声命令:“为何禁令牵丝戏,说!”
“这,这是因为……”他骇了一下,迟疑着:“我们有一位先祖痴迷牵丝戏,抛妻弃子,一生都没回来,是以……”话说到一半,暗自叹息起来,想自己的儿子此番情况,与那位先祖如出一辙。
唯有不同的是自己儿子尚未娶亲,但他不顾白发父母,说什么都要走,与抛妻弃子也没什么两样啊。
“仅仅如此?”许轻蝉发出一声冷哼,一甩衣袖:“把这幅画挂到祠堂正厅的正中央。”
这话迎来人群嘈杂,那正厅中央,可是一手创立了季家繁荣的人,他在当时是朝中重臣,一品的大官,在他上一代的季家,还只是普通百姓,因为他的存在,季家突然就站在顶端,而后一代一代的越发昌盛。
这位“开山”先祖,正是季桑榆。
季老爷制止了人群的骚乱,又向她行了一礼:“姑娘是想要将您……不,是这画像与先祖的牌位放在一起?”
“不是放在一起,是将他的拿走,换上这画像。”许轻蝉冷冷回头:“否则,季家的诅咒永远存在,季桓云游之后再也不会回来,季家从此绝后,几代昌盛毁于你手。”
“这……”
“你为何犹豫?”许轻蝉的语气咄咄逼人:“季桑榆他不是抛妻弃子吗,你们为何要供奉他?”
季老爷一头汗,没错,“开山鼻祖”是这位季桑榆先祖,抛妻弃子为了个牵丝戏再不回来的也是这位季桑榆。
季家对他有褒有贬,但他从流浪的难民一跃而成为朝中权贵,对于季家的贡献也是最大的。
若是其他人,为了孩子换也就换了,可是作为季家后人,侮辱先祖他唯恐遭受报应,情急与无奈之下,壮着胆子发问:“姑娘对先祖究竟有何记恨,晚辈愿力所能及补偿,若是……先祖确曾经酿成大错,晚辈自会……遵照姑娘指示。”
此话为求心安,假如先祖真的很过分,那么稍微挪一下牌位,似乎在情理上就说的过去了。
听他话说的诚恳,许轻蝉的戾气稍减,横坐在桌上,讽刺的目光从他面前扫过:“你们可知,季家如今的繁盛,不是季桑榆带来的,是这画中女子带来的。”
人群中又是一阵骚乱,一个小妾嘴快,尖着嗓子说:“什么画中女子,不就是你吗?”
许轻蝉从桌子上下来,望着画像,眼里有些荒凉,过了一会儿,淡淡回应:“这不是我。”
这话,连谢无衣都惊了,带着不解的神色,见她缓缓的开口:“让我来告诉你们,这位尊敬的先祖,究竟是怎样的人。”
数百年的光阴,对于有些人来说,只是生命中匆匆而过的经历。
她看向谢无衣:“先生可还记得六百年前,那朝都城在哪里?”
谢无衣略微沉思了下:“当时是北梁朝,都城正是本地,洛阳城。”
“是。”她莞尔一笑,微微闭了闭眼。
那时民生而多艰,兵荒马乱,乱臣贼子忤逆谋反,北梁王仓皇出逃。
乱兵杀到皇宫的时候,他正与自己最小的女儿轻云公主在一起,当时情急,他只能顾上眼前,只带走了轻云公主。
轻云公主那年六岁,不哭不闹,默默的跟着父皇,终于逃出皇宫,掩护他们的臣子却都被乱箭射死,身后追兵叫嚣,北梁王孤立无援,自己被抓大不了一刀砍了,想及女儿落入敌军之手后果不堪,他左右为难。
追兵越来越近,情急之下,他带着公主逃窜入流民安置之地,在那一地流民中,妇孺实在是柔弱,自身都难保,也是万分焦急,他挑了个看上去白净顺眼的男孩子,一把将公主塞给了他,又递给他一个包袱,低声交代:
“珍宝美玉都送给你了,照顾好朕的女儿,她是金枝玉叶,不能叫她受半点委屈,朕此去必定会重整山河,届时你便是功臣。”
季桑榆遵守了承诺,将公主留在身边,战争渐渐止息,江山易主,但几度飘摇不稳,民间流传北梁王没死,迟早要杀回来的。
但这与普通百姓没太大关系,他们只要不再四处逃窜就行。
季桑榆用北梁王给的钱财,购置了府院,正是如今的季家宅子,又购买了仆人丫鬟,站了满满几排,热热闹闹,齐刷刷的跪地恭请着轻云公主入住。
季桑榆对公主是十分尊敬的,他从来都把自己当做臣子,尽管这是位落难的公主,却给他带来了财运,改变了他的人生,而她的父皇,说不定哪天杀了回来,就会来接她,也会给他加官进爵。
在府里的日子渐渐安稳下来,季桑榆也才发现,这位不管任何时候都安安静静的轻云公主,不是不爱说话,而是不会说话。
他很震惊,却不鄙夷,闲着无事,他就日日带着公主上街,专挑那些说话响亮的地方,叫她细细的看,一点一滴的学,这其中最常去的便是戏台,那时候流行牵丝戏,翻舞的小人做的也漂亮,小公主时常流连忘返。
季桑榆看她喜欢,便去找戏班子学了牵丝戏,每日回去表演给她看,她不说话,却能咯咯的笑。
这样过了数年,季桑榆的牵丝戏学的越发好,而他也从一个半大小子长成了英俊男儿。
轻云公主也长大了,这一年她十六岁,和季桑榆相伴已经整整十年,十年了,北梁王音讯渺茫,如今再也没人谈起复国之事了。
府里上下还叫她公主,这个称呼在多年前,是她的荣耀,如今更像是一个笑话,季桑榆以为这是对她的尊敬,却不知,这也是她的祸端。
她手中的一个人偶陪伴她也已经十年,那是第一次去看牵丝戏的时候,戏台上的老人送给她的。这个人偶就像是季桑榆一样,已经成了她生命中不能缺失的部分。
只是这几年季桑榆陪她的时间比以往少了,他长大了,他想考科举,想从商,想做很多事情,他也想自己闯出一番天地而不是全靠着北梁王留下的资本度日。
可是一旦他用的不再是北梁王的钱财,轻云公主的处境就突然变的尴尬了,她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累赘,变成了负担。
季桑榆抽空便过来安慰她,他说他们如今即便没有了那层托付,也已经分不开了。
那时候谁都没有说过情之一字,似乎没有开窍,又似乎心照不宣。
可惜那一年季桑榆科举落榜,后来,用北梁王还剩下的所有钱财,买了个小官,从此走上仕途。
过了三年,他从小官变成了大官,出入朝廷,当时的丞相之女才情名震天下,尤擅长画工,他与丞相交好,也熟识了丞相子女,而后与她请教画技,学成之后,第一幅画就是为公主所作。
描绘不算细致,但是倾尽了他所有的心血,公主不会说话,也很恬静,喜一袭白衣,脸色也时常是苍白的,唯一的色彩,就是从来不离手的那个人偶,细细看过去,公主不曾露出笑颜,反倒是人偶在妩媚的笑,笑容掩在斑斓的彩衣之中,仿佛下一刻就能活生生的翩然起舞。
这幅画画完没多久,无可避免烂俗的故事发生了,丞相之女看上了他,他那时候或许不清楚自己对于轻云公主究竟有没有情,但两人相依相伴从来没有其他人进入过他们的世界,突如其来的外人让他措手不及,无法选择。
这时老天帮他做出了选择。
北梁王的坟塚被发现了,原来他早在暴乱那一天就已经死了,因为北梁王的坟塚,朝廷又挖掘了一大批前朝余孽,再一细查,轻云公主的身份浮出水面。
前朝遗孤,在本朝就是众矢之的。
朝廷要季桑榆交出公主,他不肯,因为丞相庇护,朝廷没有硬拿,辗转迂回和他交换条件:只要你交出公主,立刻加官进爵,还有,丞相之女会风风光光的嫁给你,你将有如花美眷,前途无量。
而若不交,那就看着办吧,反正你交不交,轻云公主是肯定逃不了的。
季桑榆年少是流浪的难民,自从轻云公主来到身边,就给他带来了无上的财力,让他平步青云,而现在,若是再将公主交出去,则又将高官俸禄,无上荣耀,当然,不交的话,一切回到从前,或者又将流浪,也或者一命呜呼。
想来这一生荣辱,都与这个女子息息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