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只是一种情绪的表达,是为了发泄痛苦或者欢喜。
赵清琬并不是感情丰富的人,她天生亲缘浅薄,生母嫌她心冷,生父厌她无情,唯有赵老爷子看重她。
然而,她心里明白,老爷子看重她,是因为她是他最亲近的血脉之中,最像他的那一个。
凉薄理性,不为感情左右,才是海上龙门,赵氏家主该然。
她的生母被宠坏了,越大越恋爱脑,为了一个小家子气又心大的男人跟老爷子决裂,在外头活不下去了,才大着肚子回来,手里还拖着那个只有一张脸能看的无能男人。
赵清琬一出生,立刻就被老爷子抱去,唯恐晚了一时三刻,她就沾染了蠢货女儿跟废物女婿的气息。
赵清琬年少早慧,很清楚父母靠不住,她若是不能让老爷子满意,早年冷冻了精子的老爷子就会放弃她,转而去要一个血缘更近的孩子。
赵清琬刚刚成年,在法律上也不受父母挟制了,老爷子病了。
后世的医疗水平不知道比现在好到哪里去了,但老爷子也不过多撑了三年。他去世的时候,赵清琬就在病床前候着。
曾经叱咤风云,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临死的那一刻,与普通人也没有什么两样。
赵清琬对老爷子并非毫无感情,追悼会上,她一脸哀伤,心中却是一片平静。
这平静,让她自己也觉着心凉。她垂下眼帘,掩去了眸中冷意,脑子里快速地回忆着与老爷子相处的种种。
老爷子对她算不上好,但也不坏。因着女儿不争气,他唯恐孙女儿也蠢笨不堪,如她的母亲那样,享受着富贵,却道富贵透着不干净的气息。所以,他对赵清琬管教很严格。
他教赵清琬不必有在意的人,不必有喜爱的物件,把她教得凉薄是他最得意的事。
人生最后一刻,回光返照的刹那,赵老爷子见到的是一手教养的孙女平静的面容以及毫无波动的眼神。
他对此很是满意,并安心地合上了眼睛。
赵清琬与沈时玉相处的时间不多,但她知道,沈时玉与赵老爷子是不同的。
也许是因着她前头还有个惊才绝艳,更堪早就的兄长,她不是唯一合适的继承人,也许是因着她身体向来不好,实在劳不得神,沈时玉对她几乎没有期许,只盼她健康平安便罢。
从她在这个世界睁开眼睛,适应新身份,接纳新的亲缘,到今日,不过短短半月而已。
这样短的时间,不足以让她对沈时玉产生太过深厚的感情,但她没有想到,她竟连不舍都没有几分。
或许,她真的是无心无情的怪物。
看着沈时玉,赵清琬恹恹地摇摇头,实诚地道:“不太想。”
说罢,她瞥开眼,不敢去看沈时玉。沈时玉会是惊讶,还是失望?
沈时玉听了这话,摸了摸她的脸,微微一笑,理解地道:“当初你外公过世,我也这样。”
沈家扎根东南,是凤关首富,在全国亦是排的上号的大商家。沈时玉人称女财神,芊芊素手拨动时代风云。赵清玦自小便又神童之名,在年轻一辈中一骑绝尘。过继的嗣子沈放也是天资聪颖,手段高明。这一切,都离不开沈老爷子的言传身教。
沈老爷子深知溺子如杀子,对后辈少有宠纵,却又不失慈爱,并不奉行棍棒底下出英才,从不用言语与惩罚来打击后辈的积极性,而是以教育引导为主。
沈时玉母子,沈放,甚至沈老爷子随手帮衬过的人,都对他老人家敬重有加。
作为至亲,沈时玉母子对老爷子感情深厚。然而,老爷子过世,沈时玉跪在灵前,脑中一片空白,就是哭不出来。
沈时玉在帕子上沾了姜汁,眼睛受了刺激,眼泪才滚滚落下。对于自己哭不出来,心中似乎也不如何悲痛这事儿,沈时玉曾深深地自责。
莫非,她竟是这样不孝,父亲去了,她竟连一滴泪都不为他流?
直到一年后,她过生日,因要守孝,便没大办。那日赵清玦也在家,寿面便是他亲手做的。
这寿面是赵清玦跟老爷子学的。据说当初老夫人还在的时候,年年生辰老爷子都会给她下一碗面,卧两个鸡蛋。老夫人没了,他就做给女儿吃。
老爷子对赵存续这个女婿观感一般,但这人是女儿亲自挑的,又见女儿能压得住他,便不曾多说什么。
只是,赵存续这人盲目自傲,除非必要,并不肯装作与沈时玉琴瑟和鸣的恩爱模样。
老爷子心疼女儿思虑多,一生竟耗在这么个男人身上,不曾真正爱过人,也不曾被丈夫珍爱。沈时玉已生了两个孩子,且孩子都大了,又被父亲当做掌上明珠,十分宠爱起来。
沈时玉吃面的时候,就觉得心头一片绵密的痛。
饭后消食,沈放不知怎的,突然提起老爷子生前颇为喜爱的一出戏来,沈时玉才如遭雷击,悲伤席卷而来。
当时哭不出来,是因为脑子根本不曾真正接收到这个事实。太阳照样升起,四时节令依旧,逝去的人已经彻底离去,心中却没有这个概念,仿佛那人依旧还在身边。
直到经年之后,一片落叶,一碗面,抑或一场戏,才能真正看清失去的人早已不在。
那迟来的悲伤与眼泪,终究还是来了。
沈时玉经历过,便将这宝贵的经验提前分享给宝贝女儿,唯恐她也走一遭那样的心理历程——阿琬身体才好一些,悲伤已经够伤身了,若再自责,岂非雪上加霜?
沈时玉耐心开导,细细叮咛,连这一点都想到了,赵清琬心里颇不是滋味。
犹记得当初赵老爷子的葬礼,她的生母带着不省心的亲戚前来,吵闹着要分她的权,被她冷酷地打压,她的生母甚至恨恨地诅咒她不得好死。
沈时玉也并不如何强壮,却拦着她单薄的肩,就像圈住幼崽无所畏惧的母兽,轻叹道:“阿琬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赵清琬鼻子一酸,一行热泪终于落下,没入沈时玉的大毛领里——都是做母亲的,差别怎么就那么大呢?能叫她得着这半月一月的母爱,也是上天的眷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