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停留在兰沧镇中的一行人再次启程。
一夜过去，好似一切都没有变化。只有明祁手中，多了遮掩不住的伤口细痕。
车队慢慢悠悠地前行着,这一次，是出乎意料地顺利。曾经多走几步就有的刺客杀手不见了踪影,只有车队独自伴着踏踏的马声与马车碾压沙石的咕噜咕噜声向着碧落谷而去。
实际上,朝廷和其他门派,并不是没有动作。
只是车队之中，他们的人早在邵城就消失无踪了。而明祁与顾衡临时改道,改的道还极偏僻，所以他们根本就没有收到消息。
这也就导致了，等到存玉山庄的车队停在了碧落谷前，原本在秦家严阵以待准备兴师问罪的几个门派，才愕然反应过来。
“顾先生,你说,那些人需要多久才能来到碧落谷？”明祁低头,看着在他手上细心换药的顾衡。
顾衡一点一点晕染开白色的药膏，指尖缓缓划过白皙手掌中细小的伤痕，毫不在意,“无论多久，总归踏不进碧落谷。”
碧落谷中的陷阱,足以让那些擅闯的人吃尽苦头。
明祁微微摇了头，“总不能拿着先生您挡着。”他总归得出面的。
顾衡轻轻放下了手，抬首看向明祁时目光平静而温和,“庄主这么说,是想出去了？”
“先生……”明祁轻叹一声,他低头在顾衡唇角上轻吻,安抚着顾衡，“我不走的。”
自兰沧镇过后，明祁便发现，顾衡对他溢满了保护欲。
而跟随着保护欲而来的，还有近乎恐怖的控制欲和独占欲。
黑发青年目光平和，举止看似光风霁月，但看向他时，总是遮掩不住那温雅表皮之下的偏执。
或许，根本就没有遮掩的意味。
“您这样，阿合都要拿把刀冲上来保护我了。”明祁弯起眉梢，低低笑出声。
这些日子，连存玉山庄的人都近不得他的身侧，要不是还有两位宗师远远跟着，随时传递着他无事的消息，只怕存玉山庄的人早就来找顾衡了。
顾衡没有说话，只沉默地握着明祁的手。“我不准。”不准你去跟那些门派见面。他像极了一个倔强的孩子闹脾气，固执而坚定。
“先生不要闹。”明祁对着这样的顾衡无奈极了，“您都帮我把内力恢复了。”
“那我再废一遍。”顾衡的指尖搭上了明祁手上的脉门，冷冰冰道。
明祁默默将手递给他，从容不迫地望着，“先生废吧。”
顾衡盯着明祁游刃有余的模样，半晌狠狠将他的手放开。放开的力道很大，然而不过一瞬，顾衡反应过来，又连忙将明祁的手捉住，变成了缓缓放开。
就像是一时怒气上头，拿起一个精美的瓷器就想砸，结果刚刚脱手，又想起这珍爱的瓷器其可爱可怜之处，忙不迭地又用手去托着稳住那瓷器，不让对方有一点点磕磕碰碰。
明祁凝视着顾衡的动作，眼中的笑意便犹如寒潭落石，波澜顿起，层层蔓延开来而不息。
“等处理完他们，江湖上的那些流言平息下来，就没事了。”
“到时候，就一直陪着先生。”明祁低声诉说着。
“好不好？”他静静地看向顾衡。
顾衡还能如何？只能答应了下来。
“希望他们动作快点。”他冷哼道。那不是对着明祁，而是对着那些前来找事的门派。
那些门派也没有辜负顾衡的期待。
原本他们从朝廷那里得到明祁内力尽失的消息后，就联手在秦家那里布下了天罗地网，甚至连唯有的几个宗师都请来了秦家。
他们就打算用着存玉山庄疑似灭门三大大门派的借口发难呢。用着秦家的地盘，自然是为了占尽大义。
接着，无论明祁怎么应对辩解，他们都有了动手的理由。
杀了明祁，趁此机会借着明祁的江湖名望做垫脚石上位？得到盘龙令，寻得盘龙令中数也数不尽的财富？瓜分存玉山庄，得到存玉山庄那江湖第一大派的资源？他们通通都要！
奈何，想得再美好，结果存玉山庄根本理都没理，根本没如他们所想的来秦家，他们的算盘自然也都落了空。
尤其是，如今存玉山庄的人还进了碧落谷！
无人敢闯碧落谷。
他们怕，自己还没找到人，就先死在里头了。
所以，他们只能想法子将存玉山庄的人从碧落谷中逼出来。
而这时，原本充当发难的借口和让他们看到杀死明祁希望的消息，便是最好的武器了。
————
不到几日，存玉山庄意图集齐盘龙令、还有那天之骄子明庄主内力尽失的传闻，传遍了江湖各地。
陆陆续续，就有江湖之人聚集，徘徊在了碧落谷前。
“明庄主！你出来！”
“给我等一个说法！”
“存玉山庄为何要对秦家与灵鹤派、丹霞门动手！”
仿佛一瞬间，群情鼎沸。
不知道，还以为是什么苦主来向存玉山庄讨债了。
实际上，众多聚集起来跟着呼喊的人眼中，大多都是好奇与幸灾乐祸。
他们并不在乎秦家、灵鹤派与丹霞门的事情究竟是如何，只为了盘龙令和明祁而来。
“庄主，”阿合看着闹哄哄的外边，对着顾衡与明祁僵着脸嘴边却扯出笑，声音冰寒，“我去杀几个人，免得他们一直聒噪。”
“去吧。”顾衡道。
“不用。”明祁道。
两种声音叠了起来，让阿合面色颇为惊异。这是他们庄主第一次与顾衡意见不合啊！
但是……阿合默默看向明祁，但是这一次，他发自内心希望他们庄主听鬼医的。
然而，明祁却只是默默看向了顾衡，抿唇说道：“先生之前答应我的。”
顾衡掐了掐掌心，密密的吵闹声让他面色不改，只如云似雾朦胧柔和的表面下沉浸了冰冷和杀意。
他闭了眼缓了缓。不要担心，不要紧张，祁先生那么强，会没事的。他心想。
等再次看明祁，顾衡又恢复了平常笑意吟吟的模样，他似随手般从袖中拿了许些药粉出来，交给了明祁，“拿着防身。”
明祁无奈，默默接过收了起来。
然而，拿完一样，又拿出一样来。
阿合就在旁边，目瞪口呆地看着顾衡给明祁塞东西，越看神情越诡异。
他们庄主内力应该是恢复了对吧？前几天还跟他比试了一番的庄主不是假的啊！
为什么，鬼医就跟送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去面对恶狼一样，恨不得把他们的庄主连头带脚给用各种毒药包围保护起来？！
分明靠着他们庄主的实力，如今外边那些人，根本不是对手才是！
偏偏明祁也纵着顾衡，哪怕知道那些东西没有一点用处，唯一的作用就是给他增加负累，他也依旧顺着顾衡的意思将东西一一收起。
反正对他无碍，拿着让先生安心好了。明祁心想。
于是，在外边怒骂的人等了许久许久，才等到一个被鬼医放出的明庄主。
黑衣青年信步而出，面容俊美冷淡。看向他们时，目光平和而淡漠。
“在下还以为，庄主心虚不敢出来呢！”有人率先开口道。说话的人，正是之前被存玉山庄赶出，又被凌风堂所救的秦逸。
他从邵城逃出后，又跑到了秦家的地盘，跟着那些蠢蠢欲动的门派搅合在了一起。正是他以秦家最后一人的身份立誓，明祁乃是秦家灭门凶手，那些门派才有底气将秦家等的事情扣在存玉山庄身上。
明祁抬了抬眼，只淡淡瞥了他一眼。冰冷的压力自他身上而出，使人恍然遇见了天幕下沉寂而终年不化的皑皑雪峰，内敛深邃，却又浩渺而旷远。
“噗——”秦逸瞬间嘴角溢出鲜血，看向明祁眼中不可置信，“怎么会？！”
明祁不是内力都被鬼医给弄没了吗？！为什么会有这股威势！
秦逸抖动着手指，极力想与明祁施加在身的威压相抗衡。但是他堂堂一个一流高手，拼命运转着自己的内力，也不过是让自己的手指稍微挪动了那么一下。甚至，在下一刻，就连内力都跟被冻住了一般，突兀地不能用了。秦逸略带恐慌地看向明祁。
这样的情况，却也不止秦逸一人发生。
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感觉到了自己的内力被压制的情况。
这样的能力……这样单靠威慑，都能压制他们内力不能运转的能力，唯有——大宗师！
一瞬间，无人言语。原本早就想好的兴师问罪的话语卡在了每个人的喉间，却不敢吐露出来。自明祁出来后看向他的各种审视打量揣摩目光，也通通被收了回去。无数人低头，以示对大宗师的尊敬。
“三件事。”明祁对在场之人的动作熟视无睹，他轻声开口道。
第一件事，自然是……“碧落谷为我庇护之地。”明祁语气平缓地宣布着，好似在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然而，感受着身上愈加沉重的压力，谁也无法怀疑这其中分量。一旦谁敢开口，与面前的碧落谷、与碧落谷中的鬼医作对，只怕下一刻，就是尸首分离的下场。
于是，无数人将头低得更低了些，静默着以示臣服。
而明祁说完最心心念念要说的，才满足地转了头。他重新看向秦逸，眼神冷淡了下来，第二，就是秦逸的事情了。
“存玉山庄叛徒勾结朝廷，无故灭门江湖门派，灭杀本家……”
存玉山庄叛徒？灭杀本家？！无数人刷刷刷转头看向了秦逸，只见得原本冷笑指责明祁的人，不知何时满脸恐慌，却僵直得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今清理门户，还请见证。”随着冰凉的话声落下，秦逸被压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瞪大了眼睛，嘴张张合合挣扎着，却说不出声来。最后……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悄然没有了呼吸。
一个一流高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得悄无声息！连呼救声都发不出来！
霎时间，所有人的呼吸同时停顿了那么一下。他们看向明祁身影所在的方向时，目光不自觉地染上了颤抖与惊惧。
而明祁解决完当初存玉山庄扔出的诱饵，心情好了那么一点。他接着道，“至于盘龙令……存玉山庄盘龙令已毁。盘龙令之事，就此了结。”这是最后一事了。
然而，明祁轻描淡写说出的事情，却让在场原本觊觎盘龙令的江湖中人愕然至极。
“这是为何？”有人顶着压力抬头不可置信地问道。怎么会有人将泼天的财富扔了呢？！就算现在存玉山庄富可敌国，可谁不想再多点、再多点财富？
明祁目光移了过去，看向那人。如渊深沉而淡漠的视线落下，被明祁凝视的人只觉一盆冷水泼了下来，让他原本骤然生热的脑子冷却。他刹那间僵住了身体，生怕自己像刚才的秦逸那样，悄然死去。
不过，好在明祁的视线也只停留了一瞬，便再次挪开了。
“留着，有害无益。”
明祁说罢，扫过秦逸身后的几位门派领头人，很显然，那些不安分的门派，如今基本都在这里了。一件又一件的事情解决了，现在只剩下他们了，“至于诸君……”
“届时请往存玉山庄一趟，诸位门派有何疑惑，存玉山庄均可答复。”明祁淡声道。
说是解答疑惑，但谁都知道，这是要让这几个找事的门派给存玉山庄一个交代。
被邀请的几个门派心知肚明，却也只能苦笑连连，诺诺应答，连拒绝都不敢。
毕竟，谁也不想尝试一番，拒绝明祁的后果。
于是，事情顺利解决。没有任何人想象中的厮杀与刀剑相交。
明祁微微颔首，而后转身离开。
一走进谷，明祁就看到安静站立着等待他的顾衡。青年温润和煦，金灿的阳光透着树影稀稀疏疏间洒下，他却站在阴影里，仿佛融入到暗色之中。只看向明祁时，那如寒星般的眸子才亮了起来，含着光，带着笑。
“先生，我回来了。”明祁走近，弯起眉梢，对着顾衡说道。
那是从不展露给除顾衡之外的人的另一面，温柔的、雀跃的、带着点点欢喜。
那是忙完一切归家的人，对着守着家中等待的伴侣轻声宽慰，给予对方安心。
我回来了。以后，都一直陪着你了。
“嗯。”顾衡缓声应着，同样抿嘴一笑。
冷血的、暴躁的野兽原本甩着尾巴，瞪着竖瞳，敌视着每一个人，焦虑地等待着自己呵护的宝物回来。
现在，那宝物终于完好无损地回到他的身侧了。
于是，那些敌意被一一抚平，化成了满满的欣悦。
两人相牵着手，一步一步，走出了阴影，顺着金灿的日光，走回了碧落谷中。
——第四个世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