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志高将一整本诗集囫囵吞枣看了一遍，对选哪一篇来背犯了难。《皇村回忆》和《致大海》看起来气势磅礴但是好长，《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又太正了，似乎不适合拿来讨姑娘欢心。最后他挑了一篇《秋天的早晨》，这首诗相比前面几首不算出名，全篇弥漫着迷离忧郁的氛围（他自己是这样解读的），而且眼下的季节也正好是秋天，再合适不过。
诗挑好了，他拿出当年在街头呼人板砖的劲儿狂背一阵，确保每一个字都烙在脑海里。然后开始寻找时机，看有没有某一个早晨是许沁柔独自出来的。
但还没等到这一天，他们的粮食已然彻底断顿，不得不外出讨饭了。男生们曾挤到支书家门口骂他克扣知青口粮，但支书手一摊，满脸无奈，表示他家也断顿了，全村都没粮，他们的口粮指标根本无法满足。了解真实情况后，袁志高等人也觉得为难他们不是个事，于是哥几个一合计，拿出背包和麻袋准备走县城去，看能不能要到点吃的。
“你们女孩子就别去了，呆在屋里等我们回来，路上不一定碰到什么人呢。”叶小翠也想拿麻袋跟上，被袁志高拒绝，“到时候要是发生什么冲突，我们很难护得住你们。今儿我们先过去探探路。”
叶小翠嘴巴一撅，很不服气，但被林英拉住：“小翠，今天我们先在家呆着，看他们回来之后怎么样，如果比较太平，明天我们也可以去。”
“就是，要是一路上都没出事，你们明儿就一块儿来，毕竟咱是去要饭，全是大小伙子都激不起人家同情心。”陈军笑道，“祝我们成功觅食吧。”
三个姑娘呆在房间里，自告奋勇帮他们给破掉的衣服裤子打补丁，男生们自然乐意之至。袁志高臭不要脸地将自己的秋裤递给许沁柔：“沁柔姐姐，小弟我全靠您了，在此给您鞠躬致谢，您要我跪下磕头也没问题。”
语毕他当真深深鞠了一躬，逗得大伙儿笑个不停。许沁柔将裤子翻了一面，看到屁股处赫然一个大洞，再次笑出来：“你们晚上都干了些什么啊，怎么烂成这样？”
“哎不不不，是他主动求我们干的。”陈军挤眉弄眼。
“就是，我们不干他还不乐意了。”钟鸣一脸坏笑。
“操你们妈！”袁志高抓着他们两个的衣领不停地晃，“今晚都给我等着！”
女孩子们已经笑得要背过气去，就算叶小翠不怎么看得上袁志高，此刻也压不住笑意。玩闹一阵后，陈军突然正色，用大拇指指着袁志高：“刚刚都是开玩笑的，其实这阵子天天晚上咱们男寝都弥漫着文学的圣光，就是从他这里散发出来的。”
钟鸣心领神会，立刻接上：“是的，你们是不知道啊，袁志高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每个晚上给我们背一首诗，还作分析，什么意象啊意境啊结构啊修辞啊，说的那叫一个头头是道，你们几个姑娘听不到，真是一大损失。因为讲得上头了，太激动，跟喝了酒似的，从床上栽下来，屁股上才划出俩洞洞。得亏重要地方没被伤着——你打我干嘛呀，众所周知我说的是实话。”
“哟哟哟，看把你能的。”林英上下打量袁志高，笑道，“真这么厉害，现在就背一下说一下啊。”
“现在不行，来不及了，”袁志高摆摆手，“咱先出去讨饭，填饱了肚子再说，明儿说个够。”
“对啊，饱暖才能思那啥嘛。”陈军嘴上又开始没把门。
“管住你的臭嘴，女同学在这儿呢。”袁志高反手往他脑袋上一拍，装模作样地维持秩序。许沁柔觉得自己笑了一上午，脸上都要长出皱纹来。不得不说这帮没皮没脸的男孩子有时候确实懂得讨女孩子欢心，能逗她们笑，既然都笑出来了，怎么可能讨厌得起来。
黎觉非一直沉默地站在圈子外围，等着那边的喧闹过去了，才不声不响加入男生的讨饭队伍。走之前许沁柔对他们挥挥手：“等着你们的大餐!”
“一定！”袁志高信誓旦旦。
黎觉非站在队伍末尾，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不等她作出反应就慌忙别过头去。为此许沁柔有点遗憾。她本来也想对他笑一笑的。
这个白天她们比较清闲，干完活儿补完衣服裤子，可以坐下来聊聊天，晒着太阳吹风，除了胃里隐隐钝钝的疼，生活还是很美好的。叶小翠破天荒坐在许沁柔身边，试着跟她找话题：“沁柔，你觉得这些男孩子都怎么样啊？”
许沁柔将此看作一种旁敲侧击，她不知道其中有没有叶小翠喜欢的男生，要是回答错了，正好戳中对方心窝子，这关系就太难维持了。她想了想，笑道：“全都不错啊，都挺可爱的，没了他们这日子多难熬啊。”
叶小翠缄默不语，过了一会儿轻声道：“有时候我也这么觉得。”
许沁柔想起那天晚上她俩的对话，她们谈到各自的过去。叶小翠对他们，还有她——的偏见。
“他们还是有好的一面嘛，知道体谅女同学，脏活累活都抢着干了。”林英帮腔。
“所以我说‘有时候’。”叶小翠抿着嘴，一脸倔强。
许沁柔面对沟壑纵横的黄土地，难得心中一片柔软。她手搭在叶小翠肩膀上：“‘有时候’也不错了，大家都是互相磨合。”
她们在外头坐了一会儿，准备回屋的时候，碰上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孩，走近了一看，眼睛歪斜，嘴角流着口水，正是支书家的弱智大儿子。
“怎么跑这儿来了……”许沁柔心里犯嘀咕。林英凑上前去：“乖，这儿不是你家，那边才是。”她指着另一个方向。
许沁柔心中骤然划过一道闪电，她想起原身生平了。这个弱智绝非善类，她对林英招呼：“你快回来，别理他！”
“不好吧，他这样子都找不到家。”林英往她这边走，但心有戚戚，“我们要不送他回去？反正下午也没别的事干。”
“不不，绝对不要！”许沁柔拼命摇头，拉着林英的手，“我们快进屋，关门。”
对她的惊恐，林英和叶小翠起初颇为不解。但紧接着她们就明白过来了——
这个傻大个解开腰带，歪斜的眼睛将许沁柔从头盯到脚，做着不雅的动作。
“我操……”林英下意识地爆了句粗，“进去进去，快关门！”
她们刚把门关上，外头就开始撞门。林英和许沁柔拖了重物来顶住门，插上插销，即便如此，看着这并不厚重的木门，她们心里恐惧和担忧根本无法抑制。
“脑子不好使的，也有那种想法吗？”叶小翠已经呆掉了，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八壹中文網
“反正他有。”许沁柔害怕又愤怒，“家里人也不看好一点儿，就放着他出来乱跑。”
“可能都没空吧。”林英烦躁地抓头发，“他进来就糟了，袁志高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好在弱智在外头撞了片刻，一看没有结果就走了。林英听了很久，确认完全没有动静了，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门。
“咱还是呆在这里别出声吧，我怕他又回来。”许沁柔心有余悸。
傍晚时分，袁志高黎觉非一干人气喘吁吁地爬上山来，将麻袋筐子往地上一扔，里头空空如也，就他手上还有半个馍，正抓着啃得来劲。
“没用，人家看我们都是青壮年，根本不肯给。”陈军没好气地往地上唾了一口。
“是啊，看来还得老人小孩出面，最不济也得是姑娘家。”袁志高叹了口气，“明天你们也一起来吧，今天碰上的人倒是都还比较友善，其他知青也不像是会动粗的样子，应该安全。”
“肯定一起，呆在这里才不安全。”林英一脸愤然，将下午发生的事情说给他们听。男生听完就炸了，纷纷抄起铁锹棍子就要往支书家里冲，被叶小翠和许沁柔拦下来。
“打他一顿没用，他脑子有问题什么都不明白，这一来还把支书一家子都得罪了，往后我们日子更难过。”许沁柔竭力安抚他们情绪，“我们今天没受什么伤害，先别要有过激举动，只是我们不能再单独呆在这里了，必须跟你们一起行动。”
“当然，明天你们和我们一起走，以后要是要分头，也得有人留下陪你们。”袁志高压下怒火，对许沁柔轻轻一笑，“今天没觅到食，对不住了啊。”
“这话从何说起，你们今天才最辛苦。”许沁柔笑道，“明天我们也上，怎么着都得抠点食物出来，不然真要饿晕了。”
晚些时候，林英和叶小翠都在房里擦身，许沁柔听到有人敲门。白天的阴影尚未散去，她一时不敢开。
“是我，黎觉非。”门外的人低声道。
她舒了口气，拉开门：“怎么这么晚还来找我？”
黎觉非从怀里拿出半个用布包着的馍，递给她：“你吃吧。”
她讶异道：“这点东西塞牙缝都不够，还能匀出来？自己吃了吧，别饿坏身子。”
黎觉非说什么也不接，末了转身就往男生房间跑，好像害怕许沁柔会撵着他把他吃了一样。
许沁柔看着干瘪的馍，以及男孩仓皇小心的背影，感觉心中有一部分被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