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了，天越来越冷，手脚都活动不开，师父在训练上对他们稍稍放宽松了些，下午他们有两个钟头可以自由活动，不过必须在晚饭前返回，不然要挨揍。小七等人呼啦一下全往院子门口去，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们又要去天桥转悠。
许沁柔和徐小八对视一眼：“咱们也要跟着吗？”
男孩沉吟片刻，摇头：“每天卖艺就在天桥，好不容易闲下来还要去，我是厌烦了。换个别的地儿吧。小九，上回我听人家说雍和宫那边有个算命的老瞎子，要不我们去请他算算？”
师父从后头轻手轻脚走上来，书卷起来狠命敲他脑袋：“小小年纪自己没点主见，还要找算命的来看看将来会怎样，简直半点出息都没有。你这些天别想出去了，这两个时辰给你开小灶。”
徐小八一声惨叫：“别呀师父——算命和训练有什么关系我不过随口一说——”
“你没底气，我就要你练到有底气为止。现在去练把式，把你那两只锤子拿上——”
许沁柔默默给他飞了一个同情的眼神，自己出去了。师父教训徐小八的同时也没忘了她：“小九你乖乖呆在这里，别跑远了，快年底了，你一个人不安全。”
“放心师父，我就在这条胡同里，保证不踏出去半步，顶多半个钟就回来。要是不回来，大不了晚上我也受罚，多下一百个劈叉。”
豪言壮语立下，她得以走出院门。一天到晚在这一亩三分地盘着，是个人都嫌烦，出去倒也没其他事可做，但总归是挪了个地方。
她到了胡同口，特意留意了红玉的屋子。这天屋子大门紧闭，不知红玉是否在家。许沁柔想上去敲门，又觉得自己太过冒昧，敲开之后她能说点什么？
红玉不在，她又不认识这条胡同里其他的住户，徘徊几分钟便觉无趣，怏怏返回。徐小八在后院练双锤，看起来瘦巴巴的胳膊劲儿倒是不小，两只锤子轮番抛，接得稳稳当当，师父站在旁边时不时点评几句。见她回来，立刻给她吩咐任务：“小九你现在把我前些日子教给你的动作复习一遍，等下我来检查。”
就不该这么老实。许沁柔欲哭无泪。早知道在外头多晃一会儿。
这天他们开小灶的时间分外漫长，冬天本来天就黑得早，外面没什么人气，等到他俩都哈欠连天腹中长鸣时，师兄们还没回来。师父两条眉毛已经在印堂处打架：“一帮小兔崽子又去哪里鬼混了？”
晚上九点左右小七他们才摇摇晃晃地走进院门，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奇异的笑容，许沁柔看着他们的表情，没由来的一阵不舒服。
“看你们一个个骨头都发软，干什么去了？”师父命令他们跪在雪地里清醒清醒，“今晚的练习就这样荒废了，你们啊，我看上了台也迟早要欺场。”
师父上了年纪，心情不像早年那样激动了，骂起人来中气也不太足，连脏话都少了。许沁柔看在眼里，觉得他大概对这帮不成器的徒弟很是失望。
罚跪时间结束，师兄们呼啦涌进房间，在床上乱作一团。小七拉着徐小八死命晃悠，有点兴奋过度：“知道我们今儿去哪了不？你没来太可惜了。”
许沁柔还在大屋里，没进自己的隔间。三师兄看到她，对她发出嘘声：“小师妹快进去睡觉了，师兄说的都是男人之间的话题，你个女人家不方便听。进去进去，堵着耳朵啊。”
她被男孩们撵走了，无可奈何地靠在墙上偷听。
徐小八很给面子地追问他们去了哪里，许沁柔就听得师兄们爆发出一阵淫笑，一浪高过一浪。
“‘八大胡同’，知道不？”
这个词一出来，男孩们又是一阵窃窃私语。徐小八目瞪口呆：“你们——去这种地方？”
珠市口以北，大栅栏以南——胭脂胡同，大伙儿提这里，心中都有数。许沁柔进入原身3号体内，在北京呆了有两个多月，对这些耳熟能详的地名还是知道的。这帮师兄真是越来越离谱。小七只有十二岁，小六小五的年纪也不超过十五，最大年纪的师兄也不过十七八，正是一生中最精华的年岁，不干好事，兜里揣着一点小钱就跑去寻花问柳，迟早要废掉。
她侧耳细听，隔壁的话题越来越不堪入耳，什么下流语句都往外冒。不过稍微留心便知他们只是纸老虎，这是他们头一回进窑子，就开始讨论哪个女人活儿好了，但看看他们刚刚回来时那副醉生梦死的样，就知道绝对是初经人事，远远不到能讨论行院女子床上功夫的地步。
真正让她担心的是他们接下来的计划。尝过一次甜头，就绝对不会满足于自己的双手了，下回师父再发零花钱，这帮小兔崽子一定会跑去胭脂胡同再度挥霍一空。这么点钱不够他们找头牌姑娘，鬼知道他们会不会为了这个再去做点什么不靠谱事。
徐小八混在他们中间，听他们将那场景和滋味描绘得入木三分，动了好奇心：“果真这么爽？”
“下回师兄带你去，你就知道肯定不止这么爽。”小七信誓旦旦打包票。
许沁柔听不下去，把小门打开：“小八别去！”
“小九你凑什么热闹，快点睡觉。”师兄们一齐嘘她。
闹声太大，又把师父招过来了，大伙儿一块儿受罚。许沁柔窝在小隔间听他们哀嚎求饶，心情复杂。
这回罚得比往日都狠，天蒙蒙亮的时候师父才放他们进屋眯半个钟，等下起来继续练功。他们在外头动静太大，连带许沁柔也被吵得几乎一夜没睡着。师兄们回来就老实了，安安分分瘫在炕上，与死尸无异。她正要借此机会小憩片刻，门板被徐小八拉开，他抹了把头上的汗，坐在她脚边，一脸不快。
许沁柔明白这对他而言是一场无妄之灾，他什么都没做，受的惩罚却不比师兄们轻。正要为他说几句话鸣不平，却听得他说：“小九，我不会去那样的地方的。”
她微微讶异：这是向她表决心还是表忠心？
见她没做出反应，徐小八急了：“你不信我？”
“你没有必要跟我说啊，自己坚守就好。”借着此刻难得的身高优势，她摸了摸他脑袋。
他双手揪着衣服下摆，嘟嘟囔囔：“就想来和你说一下。不爱听就算了，我走了。”
许沁柔将他揪回来：“谁说我不爱听？你得说到做到。”
拉拉扯扯之际，师父进来轰人，该滚出去撕腿吊辫子了。
师兄们顶着巨大的黑眼圈，口臭得像吃了屎，无精打采地练嗓。今天是所有人破音次数最多的一天，效果一团糟，师父坐在藤椅上，眉眼间阴云密布。
当晚他们被叫到院子里集合，不准进屋。师父进去搜罗片刻，将所有人的小金库一并缴获。这些不成器的小东西怀着什么心思，去做了什么，他心里怎会没数。
没了钱，以后也不发钱，看他们今后还能去逛胭脂胡同？想白玩，保管给保镖打个半死扔出来。
每个男孩脸上都皱巴巴的，万分难受。许沁柔脸色也不好，为了防止师兄找她借钱，师父把她的钱也没收了。
“从今天起，除了卖艺，你们别想走出这个院子一步。”
禁足命令一下，兜又比脸还干净，男孩们老实了一阵子。师父加大了训练量，非得把他们操练到没力气起床，这样自然没精力想那些事。时间一长，小四和小七受不了，开始暗中活动其他师兄弟。这两人心思最活络，又油嘴滑舌的，三言两语就勾起了其他人翻墙逃跑的欲望。
“天天这样练，去天桥卖艺也挣不到几个钱，还都没法自己花，这日子过得憋屈呀。”小六叹气，“你们想走，我还想走呢，问题是搞不到钱。”
“我们的零用钱都在师父屋里。”小四低声道，“明儿就找个空子进去搜搜。”
大多数人虽然不喜欢师父的严苛手段，但尊师重道的观念还在，师父又是将他们从小养大的人，这种事情还是做不出来。小四这个提议一出，其他人就不怎么做声了，最后徐小八冷声道：“你要进去偷钱随便你，但别想拉着我们。咱能活到现在多亏了师父，做这种事之前多少掂量一下自己良心。”
被最小的师弟这么义正辞严一教训，小四有点下不来台，呛了他几句。徐小八占理，不甘示弱，骂了回去，一时间大屋嘈杂一片，二人几乎动起手来。
许沁柔觉得情况不妙，出来把徐小八拉进自己隔间：“别同他争论了，半夜脑子不清醒，越吵越乱。”
第二天天气晴好，是卖艺的好日子，师父带着他们去天桥。小四和小七走在队伍末端，趁着师父与茶馆里一个老熟人寒暄，拔腿开溜了。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这二人，师父即刻带着他们折回身去。
大院里师父那间房是落了锁的，小四和小七回去才发现。他们手头没有钥匙，贸然砸开得被师父打死。焦虑之际，大队人马已然赶到。师父暴喝一声，抄起手杖往他们身上抡，二人在院子里躲躲闪闪，最后瞅了个空当，窜向院门。
“你们敢踏出这个门，往后就别想再进来！”师父手杖怼在地面上，气急败坏。
两人脚步顿了顿，末了还是冲出去了。
第二天，第三天……他们果真没再回来过。
师徒关系断得当真利落。
师父情绪差极，连着一礼拜往死里练他们。“他们当了逃兵，吃这碗饭是没指望了，你们再不努力，不如学着他们索性砸了手头饭碗，另寻一只来。”
静悄悄的，无人敢反驳。
许沁柔以为不会再见到这两个师兄了，谁知没过多久，一天下午卖艺回来，她在胡同口再度与他们打了照面。
还有红玉。
在天桥底下，师父招呼观众时突然不舒服，几个师兄将他抬起来往回走，叫许沁柔先回去烧水，把药准备好。
红玉就站在自家门口，被小七和小四往里拽，小四还企图捂住她嘴巴。
她是丰满型的女子，前凸后翘，身量在女人当中也不算矮，但与十几岁已经发育的男孩相比占不了上风，何况对方还有两个人。小四掰着她上半身将她拖进去，小七抱着她腰让她挣扎得别这么狠，顺带瞅空把手伸进她裙子摸了一把。
许沁柔见状，火蹭的一下上来。她跑得急，什么也没带，硬生生扑上去把小七按倒在地：“你们他妈的干什么呢？！放人！”
两位昔日的师兄见了她都愣了。按时间来说，这个点她应该和师父在外卖艺才是。
趁着他们没反应过来，许沁柔把红玉往屋里推，然后关门，听到红玉在里头落了锁，一颗心才落地，继而打量这两个叛逃者。他们出走之后日子显然过得不好，衣服破破烂烂，脸也瘦得凹了进去。
许沁柔心中叹气，面上气势不减，指着他们鼻子：“好大胆子，光天化日做出这种事，不怕给警察逮进局子？”
话一出口两人就笑了。
“小九，别天真了，警察哪里管这种事？”小四笑容诡异，“我们这也是给她提供生意，不会提裤子就走不给钱的。”
“滚滚滚这都什么歪理！”许沁柔气急败坏，“你们摆明了是想强来。告诉你们，师父和师兄就在后面，趁早走开免得挨揍。”
到底是昔日的师妹，小四和小七暂且还下不去手打她，对视一眼，慢慢退出了这个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