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付完小七和小四,许沁柔回家帮师父煎药。师父近来肺病越发严重,前一阵去医馆看病,吃了几服药也没见好。她怀疑他的病可能比想象中要严重,劝他找大医院看看,被顶回来:“去大医院?好啊,小九你出钱?”
刚烧开水,师兄们抬着师父回来了。今天没挣到多少钱,但不用卖艺他们还是很开心的,师父躺在床上也没力气逼他们练功,只能口头威胁几句,他们应付完就一溜烟跑出去玩了。许沁柔对徐小八使个眼色,他心领神会,乖乖站在院子中央开始练嗓。
许沁柔喂师父喝完药,老头精神好了些,冲着门口嚷嚷:“小八,你把我昨天叫你背的戏文背一遍。”
徐小八登时傻眼。昨日要求背的是《桃花扇》,但他一门心思全在练习武艺上,如今身手和体力能和年纪最大的师兄抗衡,使双锤也使得极好,细瘦的胳膊下蕴含着不容忽视的力量,越是擅长的事就越是爱做,他练得走火入魔,压根忘掉背戏文这码事。
师父看他表情就知道他没照做,两条浓眉一拧。徐小八低头,已经做好了被责罚的准备。现在他对头顶砖头罚站已经免疫,撕腿压砖头也不在话下,颇有种随你怎么来反正老子不怕的英雄气概。
不料最后师父只是叹了口气:“今晚背好,明天我再来考问你。去吧。”
许沁柔守在他旁边,看着他慢慢入睡,给他拉好被子之后便回到自己的隔间。徐小八坐在她床边,低声道:“师父状况不好,是不是?”
“好不好的我哪知道,我又不是大夫。”许沁柔安抚地拍拍他肩膀,“你要想哄师父开心就快点背书。”
“你现在倒是像我师姐了。”徐小八嘟哝一声,开始在她面前磕磕巴巴背戏文。
晚些时候师兄们才回来,随便吃了点东西就上床,睡前照常卧谈会。许沁柔被他们吵得睡不着,被动偷听他们的谈话。还好这回没有说到八大胡同那些事,听起来他们下午应该是去了卖画报杂志的地摊。徐小八今晚格外活跃:“买到什么没有?”
徐小三将杂志卷起来打他头:“就这本,没别的啦。你想要下回自己去买,休想蹭我的书。”
“不借就不借,谁稀罕你。”徐小八气哼哼地别过脸。
“老小也到了对女人感兴趣的时候啦。”小五凑过来妄图玩猴子偷桃,被徐小八灵敏躲过。“干嘛你?!”
“看你小兄弟有没有雄起呀。”
“小八是块好料子,天天练武练得这么勤,那话儿八成也有力得很——”
“光有力没用,得坚持时间长啊。”
“你们——”徐小八脸涨得通红,抄起枕头对他们一通乱砸,末了进了许沁柔的隔间,不再理睬他们。师兄们还不放过他,隔着一堵墙叫嚣:“你少和师妹来往啊,天天进人家房间,当心日久生情——”
“算了吧,小九那么彪悍,我觉得不能算姑娘。”小五嚯嚯怪笑。
许沁柔哭笑不得坐在床上,拉住徐小八:“别招惹他们啦,再这样吵下去今晚又没法睡,明天还要卖艺呢。”
翌日清晨,师父连环咳嗽一阵,之后便叫来徐小八进行考问,这回他顺利过关。师父黑了许久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淡笑,旋即收敛,吆喝他们准备好东西去天桥。
走到胡同口,许沁柔看到红玉站在门前,一见她便露出笑容:“小九,昨天谢谢你。”
几个师兄凑上来:“谢什么呀?”
许沁柔抄起托盘作势要揍他们:“问这么多干嘛,走了走了。”
到了天桥,照常拉开架势,敲锣打鼓吸引观众,待他们围成一个圈,师父双手抱拳:“多谢各位爷们赏赐薄面,孩子们都是凭本事卖力气,年纪小,功夫未必到家,还请各位多包涵,现在小姑娘先把功夫奉上。”说着对许沁柔使眼色。许沁柔走到场子中央,和师父一样对大家抱拳,随后开始展现自己最近学的把式。这段时间师父对其他师兄心灰意冷,着重抓徐小八和她,徐小八是重中之重,武艺、嗓子和戏文一样也不放过,她相比之下轻松一些,只需要练拳脚功夫,师父开发几项新招式,她照着做就好,身段练得柔软,什么样的高难动作也不在话下。
大师兄走过来,将一根粗杠子垫在肩上,险险稳住。许沁柔跃上去抓住,找到平衡点后,只靠一根长辫子,身子反着吊下来,然后开始在半空旋转劈叉。
人们见此场景无不喝彩。这是新的把式,之前还没见过呢。
许沁柔听着喝彩声,知道今天的表演稳了。她开始做最后的压轴动作,全身重心放在辫梢,整个人如同麻花拧在一起,不停地转,转得模糊了面目。
她自己的容貌模糊了,别人的可没有。转着转着,她蓦地看到游离在人群外围的一个女人。
那是红玉。
她来看她表演了?
许沁柔借着原身极好的目力,看清了红玉脸上的担忧。
一副极不赞同的神色。
她微微失神。杂技把戏个顶个的危险,稍不留神要出人命,就这么一晃神,她感到自己失去平衡,人群和街道刹那间像个万花筒在眼前转动。
幸好练了这许多年,本能还在,她下坠过程中下意识地调整了动作,最后腿先着地。
人群哗然,个个都开始喝倒彩。
“本事不够就不要强上,这下坍台了吧。”
“小姑娘还是多加沉淀为好,功夫不到家少出来出风头,当心下回小命都跟着玩完。”
徐小八扶起她:“你腿没事吧?”
许沁柔脸色灰白,头上细细密密一层汗:“小腿擦破皮了,还好,就是脚踝,应该扭到了。”
人群一哄而散,大师兄伸出托盘也没讨到几个子,还被嘘了一通:“坍台还好意思要钱?”
等人陆陆续续走光了,红玉上前来,往托盘里放了五块钱。
几个师兄一下愣了。这么大一笔钱!
师父蹲下身察看她伤势,她仰着头,看着红玉那双隐隐含着水光的眸子,突然发火:“把你的钱拿回去!”
“小九。”师父瞪了她一眼叫她住嘴。师兄在旁边劝说:“到底是一笔钱呀。”
“没大碍,养几天就好。”师父示意师兄背她回去。
到了家,许沁柔靠在床背上鼓着脸一言不发,师父给她处理脚踝,见不得她这副鬼样子:“臭着个脸做什么,还不是你自己不注意摔下来,垮了台就是要被人笑,你做这行的还不清楚么?话又说回来,谁吃饭还不掉米粒了,马有失蹄人也有失手,偶尔一回没什么大不了。乖乖喝药好好吃饭,养好伤扳回这一局就是。”
徐小八也在一旁安慰:“是呀,幸好你这不是大伤。以后表现好一点,看客就都回来了。”
许沁柔心里一声长叹。虽然不愿意,但她明白自己还是没适应。前两次任务都顺得很,原身身份也拿得出手,第一个就不用说了,香港的大明星,第二个好歹也是特殊年代的知识分子,最后还考上大学,也可说是天之骄子了。仔细想想,前两次她还真没吃过大苦受过大罪,这一下沦落到看人眼色过活,心里真不是滋味。
她做个深呼吸,平复一下心情。日子还得过下去。
她没想到,受了自己白眼的红玉,第二天竟然主动上门来送药。
师父将她迎进门来,连着道了好几次谢。
几个师兄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碍于师父在场,他们不好说什么。
红玉带来几贴膏药:“每天敷一次,一个礼拜左右就能好。我以前扭到脚就是用这个,效果不错。”
她坐在许沁柔床边,亲手为她贴上第一贴:“疼吗?”
许沁柔摇头:“比昨天好多了。”
红玉笑了笑:“肿了老大一个包呢。这些天别乱动了,好生养养。”
师父站在旁边也笑:“小孩子家做事还是冒失,这次吃了教训,下次就不敢在玩杂耍的时候跑神了。”
送走红玉,几个师兄嘴巴又耐不住寂寞了。小六看着她背影嗤笑一声:“这年头当婊子倒是有钱得很。”
“可不,五块钱的打赏哎。”
“还有好膏药。”
“闭嘴吧你们!”师父提着烟斗从后面过来,挨个敲脑袋,“一口一个婊子,你们也好意思?有种不收人家钱啊。戏子婊子都是下九流,都是出来卖的,谁有资格瞧不起谁呀?”
一番话骂得几个男孩哑口无言,灰溜溜地练功去了。
如红玉所言,这膏药有奇效,过了三日许沁柔便能下床走动了,尽管做不了复杂动作,从大院走到胡同口绰绰有余。
红玉正在缝补一件男式上衣,见她过来,连忙扶住:“脚没完全好呢,怎么就下地了?”
“我没那么娇气,完全可以走了。不用担心。”许沁柔笑道,“上回对你态度那么差,我得道歉。你不计前嫌来给我送膏药,我得道谢。”
“这么客气做什么,你还救了我一条命呢。”
“不至于吧,那两个小流氓不敢要你命,我跟他们呆了这么久,多少了解他们的性子。”
红玉抿着嘴,没说话。
“他们原先是我师兄。”许沁柔轻声道,“我代替他们向你道歉。”
“小九,”红玉沉吟片刻,再度流露出不赞成的神色,“恕我直言,你不该跟这些人混在一起。而且你一个姑娘家,一直卖艺也不好,上回多危险啊,那么高跌下来,得亏是扭着脚,要是扭着脖子怎么办?”
“扭着脖子,就去见佛祖咯。”许沁柔耸耸肩,“听说我最早的大师兄就是这么死的。我没别的本事,也念不成书,不卖力气做事,怎么糊口?”
“你师父没教你唱戏?”红玉惊讶。
“他一门心思训练我师兄,只要我练杂技。对男孩和女孩的期望到底还是不一样,我没辙呀。”
许沁柔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不多,出来几分钟就得回去了,正准备站起身,被红玉一把按住。她一抬头,就见红玉神色庄重,像决定了什么大事。
“小九,你想不想来和我学唱歌?我还可以教你弹三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