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许沁柔一直在家等着,生怕徐小八上门来找红玉,搞得双方都不愉快,她在也好调停。但徐小八一直没有出现。她有点担心,和红玉说了一声后便往他戏班子去了。
到了后台,她被李五爷拦下。她老和徐小八在一起晃悠,李五爷也对她有印象:“小九姑娘,你现在还是别过来了,小八昨天应该把情况都和你说了,现在整个戏班子人心惶惶,大家都不稳定,我让他们禁足两天,心情缓过来了再见人。”
得到这个回复,许沁柔稍稍安心,转头去了菜市场。买了接下来三天的菜肉,路过胭脂粉摊时还不甘地驻足片刻。许是因为青春期体内激素分泌过剩,她从来不吃辣最近脸上也爆出不少痘痘和粉刺,占了快有半边脸。红玉担惊受怕不让她出门卖艺也是有点杞人忧天了,哪个男人乐意看脸毁了大半的少女?
逛了半天,没有一样化妆品护肤品她买得起,店家看到这么个穿得朴实无华的小姑娘也不搭理,尽招呼其他客人。许沁柔自讨没趣,慢悠悠往家走。
走到家门口,大门紧闭,许沁柔心中奇怪——这个时间红玉一般都坐在门口缝补衣服,她喜欢吹上午的风。她推了一下门,发现从里面锁上了。
大白天锁什么门?许沁柔抡起拳头使劲敲:“开开门哪,我手里提着一堆东西——”
连着喊了好几声,里头传来男人的骂声:“谁他妈这么不识好歹,敲个屁啊敲?!”
和红玉住在一起许久,她从不带男人上门来,除非来洗衣服补衣服的男人自己动手骚扰——这也是情非得已,并不是红玉自愿接客。许沁柔登时心中一紧。她将肉菜放到一边,从墙边捡了根木棍,进入备战状态。
没过几秒,门被人大力从里面拉开,一股风迎面打在脸上,扬起的灰尘稍稍眯了她眼睛,她反应慢了一秒。就这一秒她便丧失了主动权,被男人揪住领子往房里拉,继而将她往地上一扔:“小毛孩子叫什么叫?!”
“你别碰我闺女!”红玉头发散乱,半边身子裸着,红着眼眶对他大声嚷嚷。
“哟,这还你闺女?你闺女早就死了!立刻投胎也长不到这么大。我看你个臭娘们儿失心疯,拐了谁家孩子吧?”男人恶声恶气道。
借着天光,许沁柔看清了此人面貌,正是刘司令。
她瘫坐在地上,一时手足无措。反抗?她不可能是眼前男人的对手。对红玉坐视不管,又太不讲道义。
选择权向来不在弱者手上。刘司令再次提起她领子,捏住她下巴。经历过戎马生涯的人手劲儿奇大,许沁柔疼得五官扭曲,青春的脸蛋上硬是挤出几条皱纹,搭配着一脸粉刺,整副容貌惨不忍睹,再加上光线暗,刘司令基本看不出她美貌,一脸嫌恶地把她丢到另一边,转头对红玉嘲讽:“你也够没品味,捡了个这么丑的闺女。放心好了,我对着这张脸还下不去嘴呢。还是你够味儿——”
红玉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你说过以后都不会再找我。你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姨太太,还没玩够吗?”
“我现在反悔了。”刘司令欺身而上,将红玉整个压住,“我有再多女人还是忘不掉你,到底是玉红院头牌,太带劲儿了,这些天我一直想你——”
红玉凄惨地惊叫。许沁柔忍住疼痛从地上爬起来,悄咪咪捡起木棍,不料刘司令看都没看她一眼,径自从腰间拔出手枪朝她这边开了一枪。许沁柔下意识一躲,子弹打进墙壁,碎屑淅淅沥沥落下来,弹孔周围一片焦黑。
刘司令没有放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许沁柔的脸,依稀散发出火药味。她想起徐小八描绘的师兄死相,登时脚下发软,脖子也抬不起来,两只眼珠子几乎垂落到地上。
但愿膀胱坚强一点,就地尿出来就太丢人了,死也死得滑稽。八壹中文網
红玉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大张着嘴却上不来气,如一条濒死的鱼。
“还想要这条命的话,现在乖乖滚出去,别搅扰老子的好事。”刘司令冷冷道。
许沁柔连滚带爬跌出门外,顺带帮忙带上门。侥幸从枪下捡回一条小命,她早已顾不上良心和道义——都是狗屁,连过眼云烟都算不上。无论如何,活下去总是第一位的。
屋里传来红玉的哀嚎声,许沁柔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捂着耳朵,假装听不到。路过的人认得她们母女俩,以为里面出了什么事:“小九,你妈叫得这么惨你也不进去看看吗?”
“没什么,很快就没事了,不用担心。”许沁柔扬起脸,将他敷衍过去。
过了十几分钟,刘司令提上裤子出来,见到许沁柔,给了她一脚:“滚边儿去别挡道。”而后心满意足地离去,像刚刚饱餐一顿,手下意识地往肚子上抚。
他是一个人来的,没带副官和其他手下。大概觉得这里没什么能威胁到他。有手枪在,莫说两个弱女子,身强力壮的大男人也得乖乖低头服软。
等刘司令走出胡同,许沁柔拍拍屁股上的灰,进屋看到红玉已经平静下来,脸上挂着残留的眼泪,但神色还算镇定。她左脸被刘司令打得肿起一块,鼻孔下方还有干涸的血迹,许沁柔烧了热水帮她擦脸:“疼的话我去外头弄点雪给你冷敷?”
“还好,这点疼算不得什么。”红玉抽抽鼻子,拉着许沁柔胳膊,“刚刚吓着你了,没伤到哪里吧?”
她被揍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但没见血,也没其他大伤,红玉检查后放下心来。经历这么一出,也没心情做午饭了,下了点面条就着咸菜和萝卜干对付着吃。一顿饭吃完,收拾好碗筷,她坐在红玉旁边,终于决定问个明白:“我不想盘问你过去的事,但今天这件事可不小,前因后果你不必全说,但多少给我透露点消息吧,让我心里有个准备。”
姓刘的都追到家里来了,红玉也不再妄想把事情瞒个滴水不漏,索性和盘托出。
“你原来那些师兄有和你说过,我之前是窑姐吧?”红玉惨然一笑,“我听到过有男孩子传这件事,是不是你师兄我忘了。但他们没有造谣,这是实话。我十五年前就在胭脂胡同玉红院,当时这副皮囊还值个好价钱,我混成了头牌,从我名字也看得出来那会儿干娘多宠爱我。”
许沁柔明白“干娘”指的什么。头牌姑娘引得多少富豪公子哥儿过来宠幸,砸下来的可都是真金白银,鸨母对待摇钱树态度怎能不好。“头牌”二字一出,她就猜到刘司令是如何和红玉相识的了。
玉红院一直是八大胡同里有名的风月场,里头的姑娘个个才貌双全气质出众,换上艳丽的装束带出去,能和最红的女明星一较高下,往良家女子的方向打扮,被认作大户人家的大小姐也不是没有过。诸多类型的漂亮姑娘摆在这里,男人闻着味儿就来了。刘司令又是个极端好色的主儿,这样的风水宝地哪有错过的道理。发现红玉这一大宝藏后,几乎天天都来,哪怕吃药也要做上一次。她能成为头牌姑娘,除了美貌和才艺,就是这方面的功夫了,简直可用出神入化来形容。本事到了,回头客也多,从来不愁业绩,每个月分到的银子都让其他姊妹眼红。
但这个行当不可能永远做下去,人一老饭碗就跟着砸,因此大家都想着有人能替自己赎身,从此过上良家妇女的生活,没什么钱但活得堂堂正正,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一辈子平平淡淡过去是最好的结局。
有这样结局的姑娘是极少数,这行大部分人年老色衰之时日子都不好过,没几个能善终,挣不到什么钱就被赶出去,自己外头接次一等的客,再老一点丑一点就接更次一等,最后去路边站街,一晚上接几个洋车夫挑粪工,榨不出几个子儿还得忍着他们一身汗味臭味。微薄的“工资”勉强维持生活,染了病是没钱去看的,拖到最后裙子底下都是脓,到了这一步就差不多可以写遗书了——要是还有什么话好说。
因此当刘司令提出想娶她做姨太太的时候,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感恩戴德恨不得跪下叩首。刘司令在床上不会疼人,稍显粗暴,但尚可忍受,他暴力的名声她也有所耳闻,只是想想最大可能出现的一塌糊涂的未来,这些便不足挂齿了。能做司令家的姨太太,不说穿金戴银,至少不会饿着,将来真要一拍两散,说不定司令还会念及这段情分,给她一笔钱让她谋生路。
“真正进了他家门我才明白我太天真了,他的名声臭得不行。”红玉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似乎不想看到那些画面,“对所有姨太太都一样,蜜月期一过,非打即骂,稍不顺心就拿我们当出气筒,藤条鞭子棍棒全往我们身上招呼。我在他家的时亲眼见到他把一个刚过门没多久的姑娘活生生抽死,然后叫人拖出去找地方埋了。我挨的打也多着呢,照这样下去我恐怕根本活不到得病,被打死才是真的。”
红玉是刘司令当时那一批姨太太中熬得最久的,她身体不错,加上美貌和床上功夫好,刘司令很少嫌弃她,晚上大多也是来她屋里。但她早年毕竟是混迹风月场所的,搽粉搽多了,皮肤老得快,而且她后面还有不少年轻的姑娘被娶进门。几年过去刘司令也开始冷落她了,这个时候藤条和鞭子就是家常便饭。红玉看着自己的“前辈”们一个二个死得那么凄凉,便打定主意要离开这个魔窟。
刘司令对她慢慢厌倦,她也故意表现得力不从心,不好好伺候他了。挨了几顿揍之后,姓刘的便就此不再去她房间。冷处理一段时间后,她主动提出要走,当时他正和一个新进门的姨太太如胶似漆,给了一张支票就打发掉了。全靠这张支票,她才这条胡同买了一间屋子,做起了干净的生意——当然免不了别人来泼脏水,但她从前的确是干这行的,完全漂白不太可能,也只有认命。
“我是真的没想到,他后来又想起我了。”红玉叹气,“他来找我,要我定期去他那里,你说我能不去吗?幸好没说要我重新回他那里去,天天挨打的日子我是过不下去了。”
“这段时间似乎没叫你?”许沁柔斟酌着措辞,竭力不戳伤她的自尊心。红玉对她笑了笑:“他又娶了一个新人,所以没我什么事。今天找上门来,估计是那个姑娘没能让他满意。”
许沁柔拍拍她手背:“不想这么多了,他想要就随他去,人来世上一遭身上难免沾点脏东西,不影响过日子的。”
对这句苍白的安慰,红玉原本没有反应,直到许沁柔起身要去打扫厨房,她才突然开口:“其实我当年还有其他机会……不过也说不好。”
“嗯?”许沁柔回头,不明所以。但红玉就此打住,缄口不言。
她想起来,红玉之前还有个女儿的。
但对于这段往事,红玉没有倾诉的欲望,许沁柔也撬不开她嘴巴,只好作罢。她现在更担心的还是自己,不是她自恋,但原身相貌是真的不赖,哪天痘痘消了粉刺好了,穿得光鲜亮丽,被姓刘的相中,就前途未卜了。她琢磨着过两天就去找徐小八,看能不能现在就找到去上海的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