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班子这两天忙着排练,李五爷见到许沁柔上门,摆摆手要她先回家。她不乐意了:“禁足期还没过吗?”
“不是禁足不禁足的事儿。”李五爷带着为难的神色,“我们这阵子忙着排练,小八又是主力干将,你现在见他不是要他分心嘛。小九乖,听五爷话,这次表演一完,我马上赶着他去找你,他慢了一步我都拿鞭子抽他。”
拜刘司令所赐,许沁柔听到“鞭子”二字心尖都发颤,赶紧摇头:“可别可别,大不了我多等等。”
李五爷脸上流露出暧昧的笑:“哎,你到底是心疼小八。”
他们之间并未确定什么关系,但在戏班子的师父师兄弟看来,他俩的事早就板上钉钉,徐小八有朝一日熬出头是一定会娶许沁柔进门的,此事毋庸置疑。许沁柔懒得纠正这个想法,干脆默认,徐小八本人也没表现出反对,看起来就更像是坐实了。
“又有什么样的表演啊?”她没这么容易被打发走,“原来的演出你们好像没有这么重视——至少不会担心他们分心。”
“这次很重要,容不得出差错,出了差错就是死。”李五爷板着脸,神色冷峻,方才的笑意无影无踪,“你个黄毛丫头不懂这些,快回去吧。”
大清已经灭亡了,这戏班子又不是进宫表演,这么紧张做什么?
许沁柔心里装着事儿,心情好不了,李五爷的态度一下子让她有些窝火,她想呛呛他。话到嘴边,脑中倏忽闪过不好的念头。
现在没有皇帝了,但周边能掌握生杀大权的人比以前只多不少。小老百姓无权无势,上层碾压他们比弄死一窝蚂蚁还容易。她想起徐小八那个被一枪毙掉的师兄,再看看眼前这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突然泄了气。
自己人还拿自己人出气,未免太糟心。罢了,这次她权且让让他,权当尊老爱幼。
李五爷目送她走远,回到班子里,对手下徒弟训话:“怎么又懒啦?你们还是小孩子么,师父一不在就放羊,知不知道自个儿小命都危在旦夕啦?快点练!待会儿再彩排一次。”
徒弟们情绪低落,打不起精神,有两个刚刚上台跑龙套的小孩脸上挂着泪水,油彩糊得满脸都是,惨不忍睹。
“哭什么哭?!”他将他们提起来,逼他们站直,“还想要命就好好练。刘司令是残暴了点儿,但还不至于无缘无故灭了我们整个班子,表演好了讨他欢心,没准还能得到奖赏,这么早就绝望,干脆现在上吊得了。”
徐小八听了这一席话猛然抬头,眼球凸出眼眶发红,整个人几乎爆开:“那找师兄的仇怎么算?”
“臭小子少想这些有的没的,唱好你的戏,不要害得整个班子都倒霉。仇不仇的,咱们没辙,那是他的命,这孩子命苦。”师父眉毛在眉心处打结,愁出一脸褶子,浑身汗毛恨不得竖起来扎徐小八几个窟窿,给他放点血清醒清醒。
徐小八深吸一口气,将这股火憋回去,默默操起自己的剑继续练习。
李五爷但觉他精神状况堪忧,想过把他换下来,让他另外一个师兄上。但无奈那个师兄的功底还不如他,而原来那个得意弟子出师之后就不再跟着他了,现在他手底下最好的武生,数来数去只有徐小八——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还有三天就要去刘司令的宅子唱了,这天晚上他特意找徐小八谈心。
见他进屋,徐小八便明白他来意,挤出一丝笑容:“师父不要担心,明天我会好好表现。练了这么久了,总不至于欺场。况且跟你几年了,我什么时候掉过链子?”
徐小八是个耿直性子,平素藏不住事儿,李五爷见他今晚情绪算不得太高,但看起来蛮稳定,于是他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随意扯了几句,叫他好好休息,末了便心事重重地退出去了。
今晚戏班子没几个人能好好休息。脑袋挂在裤腰上,怎能睡得着?
他们师兄弟几个把小赵的尸首从刘司令家的后院里抬回来,血和脑浆滴滴答答一路,一地红白。他身上还穿着戏服,上面绣的凤凰被血污模糊了面目。
尸身已经深埋地底,污渍也被清扫干净,然而他们耳边回响着哀鸣,萦绕在鼻尖的风带着冷冷的腥味。午夜梦回,暗红色的裙裾从眼前拂过,怎么也拽不住,血迹断断续续滴下来,蜿蜒至远方。
徐小八衷心希望姓刘的也能常常梦到这样的场景。希望师兄早日前去勾魂索命。
但人家堂堂大司令怎会怕一个小鬼?不仅不怕,还堂而皇之地欣赏他们这个戏班子的表现,要请过去给自家新进门的姨太太庆贺生日呢。
这个姨太太倒是有个性,生日本来是好日子,该唱点吉利喜庆的,她偏偏点了“霸王别姬”这种苦情戏码,就爱看生离死别肝肠寸断的场面。刘司令点了点她的小鼻子,笑道:“我看你也是顺风顺水的日子过久了,想换换口味。”
姑娘靠在他怀里,娇嗔道:“你呀,多少有点情调,这‘霸王别姬’可是京剧里的经典唱段。我是个没念过书的,也不懂什么风雅不风雅,一年三百六十四天都嘻嘻哈哈,生日当天悲情一下有什么不可以?”
“好,今儿听寿星的!”刘司令大笑着吻她面颊,“什么都依你。”
徐小八第一长项是锤,第二就是剑,上场时他半点也不紧张,望见台下这张面目可憎的脸心情也并无太大波动,按部就班地唱下去,虽不见得多么出彩,但也不掉链子。李五爷看在眼中,暗自舒了口气。
“你喜欢哪一个戏子?”姑娘问刘司令。
刘司令摸了摸下巴,笑道:“原本有一个我最喜欢,但现在死了,可惜可惜。现在嘛——”
台上正演到李左车诈降,虞姬怀疑其来意,劝项羽三思。徐小八豪气干云:“孤此番出战,若不取胜,纵然战死沙场,又有何惜?”
“我觉得他还不错,年纪不大,功底倒是深厚得很。”刘司令抬手指了指徐小八,“这么年轻的霸王。”
“你这般年纪时不比他差吧?”姑娘调笑。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比他还小。”美人问起自己的光辉岁月,他一下来劲了,戏也不好好听,开始如数家珍盘点起自己这些年是如何作威作福的。姨太太当然顺着他的话往下接,不知不觉间声音越来越大。
四面楚歌之时,马僮自外面进来禀告:“报!启禀大王:汉兵从四面杀来!”
徐小八回应道:“分头迎敌!”
马上就要与自己的爱妾做最后的告别,虞姬满目水光:“愿以大王腰间宝剑,自刎君前——”
刘司令刺耳的笑声自台下传来:“你是不知道啊,我当年直接砍了他脑袋——”
姨太太咯咯直笑,娇俏肆意。
徐小八倏然从虞姬手中夺回那柄宝剑,纵身跃下戏台,剑锋直逼刘司令颈间。这一下来得太过出其不意,周围的保镖马弁都没反应过来,姨太太吓得目瞪口呆,忘了尖叫。
剑抵在刘司令喉咙上,徐小八对上他的眼睛,手上猛地泄了力,停滞在空中。
旁边的人们才回过神,包围了他,将他拉开:“你想干什么?!”
他的剑被夺走扔掉,人也被押住,有个马弁从后头给了他膝盖窝一脚,逼着他跪下。
霸王失势了。
徐小八背上冷汗涔涔,幸亏脸上油彩重,掩盖了他真正的脸色。他得以扬着头看他。
刘司令今天心情相当好,有可心的美人相伴,刚刚吹牛也吹了个够,因此虽然受到惊吓,但还没激动到要当场掏枪毙了徐小八的地步。师父和其他师兄弟的道歉求情他充耳不闻,只盯着跪在地上还一副傲岸模样的半大男孩,饶有兴趣地问:“你想杀我?”
徐小八心中一动,知道这是绝好的机会,不把握好他今天就真的完蛋了。确认自己没有失禁的前兆后,他稳住嗓音,冷冷地说:“我要真的想杀你,刚刚就一剑捅进去了。”
“哦?”刘司令稍稍来了点兴趣,“既然不想,为何又对我刀剑相向?”
电光石火之间,徐小八脑中诞生了一个绝佳的理由,他依然压着嗓子,仿佛带着隐隐的怒火:“我不过是想给刘司令一个警告。我们师兄弟是唱戏的,知道自己是下九流,不指望和您平起平坐,但下九流也不是任人侮辱的。”
“你倒是说说我怎么侮辱你了?”
“您请我们来唱戏,为夫人庆贺生日,而刚刚我们在台上卖力地唱,您却在台下说闲话,还那么大声,根本不在听,这还不算侮辱?”徐小八越说越慷慨激昂,顶着西楚霸王的脸,他姑且也借来了三分霸气,“您年轻时候被人这样对待,难道会忍气吞声?”
最后一句话取悦了刘司令,他刚刚还在和姨太太大吹特吹自己年轻时大杀四方的英雄事迹呢。听到这句话,即刻笑出声,亲手将徐小八扶起来:“得,这事儿是我的错,在此给你赔个不是。小伙子有胆识,将来前途无量!”
徐小八心虚到脚软,差点就再次跪下,听到这句话明白自己没事了,眼前微微发白,幸好平时身体底子不错,控制住了。李五爷又是好一通道歉,最后姨太太也说了几句俏皮话,大家都有台阶可下,皆大欢喜。八壹中文網
幸亏今天刘司令心情好。李五爷带着徒儿们走出刘将军的府邸时,内心又庆幸又后怕。生死全在他一念之间。
师兄弟们纷纷调侃徐小八,佩服他今日的勇气。徐小八半分笑容都挤不出来,一心只想回去好好蒙头大睡一场,什么都不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