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以时日,许沁柔再度上门,这回李五爷没有阻拦:“你来了也好,安慰他一下。”
“又出事了?”她心里咯噔一声。
“万幸没事,这小子瞎逞英雄,也不看看场合。”李五爷的叹息中带着隐隐的不屑,“你们这些小孩子呀就是太年轻没被人按在地上痛揍过,个个都学不会弯腰低头,别以为这是好事。为了骨气送命听着光辉,其实傻得很。”
许沁柔听得一头雾水,应付几句就进去找徐小八了。后者坐在一把破旧的藤椅上,屁股碾得椅子吱嘎吱嘎响。她关上门他也没反应,两只眼睛放空,像沉在一个深深的梦境里。
他头垂得太低,她为了要他看到自己,蹲在他面前:“喂,怎么这副表情?好多天了也不来找我,有什么事得让我知道啊,要不我不放心。”
有一瞬间她生怕他精神出了问题,但听了她这句话他随即抬头,游离的魂魄归来了,眼睛开始聚光,虽然并无太多活力,但整个人看上去正常了不少。
“小九。”他低声唤她。
“嗯。我在呢。”许沁柔稍稍直起身,“今儿天气不错,跟我出去走走?”
他无力地摇头:“不了,我想呆在这里。”
她站起来,两手按在他肩上:“李五爷没说到底是什么事,你要是信得过我呢,可以跟我说,要是不愿意说,我也不会逼你。但你这人真的是轴,老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又不是要死了——”
他身体突然前倾,抱住了她,声音微乎其微:“其实差一点就死了。”
许沁柔回抱他:“怎么说?”
良久才再次听到他声音:“小九,我是个懦夫。最后关头我还是怂了。”
李五爷没和她说他们班子去给刘司令的姨太太庆生,许沁柔对此一无所知:“你原本准备干嘛来着?”
“我想好要给师兄报仇的,我对不住他——”她感到胸前逐渐被水浸湿。这句话一出来,她茅塞顿开,不用他说她也猜到原因了。
怪不得李五爷上次脸色那么反常。徐小八还惦记着这事儿呢。
许沁柔回想起他描述的师兄凄惨的死相,一阵后怕。
谁知道当时有多凶险。
也许在她毫无察觉的时候,她已经不止一次险些失去他。
许沁柔现在十二万分认同李五爷刚刚那一席话。真想往这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脑袋上狠狠敲两下。
到底没忍心。她抱着他任凭他泪水汹涌。大哭一场,雨过天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执行了两次任务,许沁柔发现自己一贯擅长自我安慰自我原谅,这就将这个技能倾囊相授:“黑洞洞的枪口,要把人吞进去似的,换谁谁不怕啊?你这是人之常情。要是为这个苛责自己,师兄九泉之下怕也不得安宁。死去的人万事皆空,活着的人还要好好过下去。”
如是劝慰一番,徐小八心情逐渐开朗,鼻孔吹出一个鼻涕泡。她怜爱地点破它:“好啦,这些事情都破掉了,散发在空气里了。你现在吃点东西,我就先回去了。”
他这般状态,她当然不好表明自己真正的来意。让他先缓缓,再说去上海的事吧。
“还是你有一套。”出门的时候李五爷对她比起大拇指,其他师兄弟也起哄。
“小八谁都不听,就听你的。”
“未来媳妇儿呀,能不听么?你要想他听你的,你嫁给他做姨太太啊。”
“去去!说什么呢!”许沁柔挥手拍他们,“小八我就交给你们了,麻烦各位最近多观察他的状态,要是有不对的随时来通知我啊。”
“知道啦徐太太——”
解决一桩大事,许沁柔哼着小曲回家。她脸上的痕迹基本消失,顶多再过一个礼拜,就可以去天桥卖艺了。少了她弹琴唱曲的收入,她们的晚餐餐桌也比之前寡淡。
走到胡同口,她瞧见一个穿着灰蓝色制服的青年笔直地站在自家门口,心里一沉。
她迟疑片刻,看青年面相不差,走到他面前,壮着胆子问他:“你是刘司令的人?”
“我是他副官。”青年对她笑了笑,“你住这附近?还是来找人?刘司令在里头办事儿,你先去别的地儿玩玩,过一阵子再回来吧。”
她当然知道他在办什么事儿。
“怎么这次还带保镖过来了?”许沁柔轻蔑地笑笑,“难道害怕区区一个弱女子对他做出什么来?”
青年闻言,面色一沉:“小姑娘家还是学学大人怎么说话为好,不要一开口就这样不知天高地厚,次数多了难保别人没有耐心。”
她瞧了瞧他腰间的枪套,认怂,乖乖走出这条胡同,去天桥下头转悠了。仔细想来,她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看着青年面善,就敢流露些许真实情绪,还妄图蹬鼻子上脸,等人家亮出武器,她也只好夹着尾巴溜走,屁都不敢放一个。
估算着时间,差不多快完事儿了,许沁柔开始往回走。到了胡同口,正好看见刘司令和他的副官慢悠悠往外走,他砸吧几下嘴,突然想到什么,转头问副官:“等下还要见戴师长,你都安排好了吧?”
“放心吧,不然您带我出来有何用啊?”副官笑道,“戴师长新进门的姨太太打牌是把好手,今天你们可以好好过把瘾。”
目送他们离去,许沁柔才敢推开家门。红玉已经整理好着装,没事人似的,看到她回来还笑了一下:“买了菜了吗?”
“没呢,昨晚不是还有吃剩的面,今天先将就一下。明天我就出去唱曲儿,现在菜钱都不够了。”
在红玉听来,这话像是某种指责,她最近没怎么帮人洗衣服,进项几近于无。刘司令来找她,好几次都记不得给钱,她又脱离了这一行,不好意思开口要。原先在玉红院从不会出现干完不付钱的客人,这样的人早就被保镖揍得鼻青脸肿扔出去了,因此要债这门功课,她远远够不上及格线。
许沁柔见她脸色不对,回味过来,连忙解释:“新年刚过完没多久,这会儿出去卖艺没准能找到一些跟以前不一样的客人,毕竟这会儿好多外地人过来旅游。”
这番话太牵强,许沁柔自己都说不服自己。好在红玉没有持续低落,她拿来琵琶,塞给许沁柔:“还说要卖艺呢,这段时间都没听你练习了。现在弹一首给我听听,久了不练指法要生疏的。”
“那不一定,你隐退多少年了,也没见你生疏啊。”有台阶下,许沁柔赶快接过来,顺带奉承她两句。
“我不出去弹琴,不代表我没练习啊。今天你临阵磨枪,要是达到我的标准,明天就可以出去唱了。”
她弹了两首简单一点的,温习一遍指法。红玉在旁边听得心不在焉,一曲终了忽然问她:“小八明天陪你去吗?有他在我放心点。”
“他明天没空。”许沁柔摇头,“人家现在能在台上独当一面,要成角儿啦,忙得很,哪来的空闲一天到晚给我当保镖?我也长大了,这个头比好些男人还高,你担心什么呢。”
事实证明,这种话不能乱说,一旦打了包票,往往就是倒霉的开端。
翌日她抱着琵琶走到天桥下,还是站在自己原来的位子,拉开架势准备弹唱。这时最初被徐小八打跑的两个混混又过来了。
他们许久未在这一带露面,许沁柔一直以为他们已经转移了地盘,现在看来这两人压根没有地盘,逛到哪算哪。他们见到她,一开始还忌惮徐小八,害怕他就在附近,没想上来招惹。她自知情况不妙,收摊时间比以往早一些。第二天早上去找徐小八,李五爷表示今天他要上台,没法儿陪她。
这两天上门找红玉洗衣服的人不多,有几次刘司令来找她时看到其他男人在,不由分说就把枪拍出来。底层那些汉子哪里见过这个阵仗,个个屁滚尿流逃之夭夭。长此以往,就没几个人乐意过来找她了。谁想洗个衣服还要冒着被枪毙的危险?
红玉心里叫苦不迭,但不敢得罪了这尊神。刘司令每回上完都记不住付钱,好像觉得红玉现在还是他宅子里的姨太太,来兴致了就随便搞,毕竟她靠他养着呢,平时一日三餐从未短了她的,隔段日子还送她首饰和支票。
许沁柔每回都老老实实缩在自己房间,躲进大柜子里,竭力不发出任何声音,因此刘司令注意不到她。虽然她很想代替红玉出面问他要钱,但是且不说要不要得到、会不会把自己搭进去,这个钱一旦开始要,等于把红玉再次推进泥潭,让她再度回到老本行。彻底放弃这笔钱吧,心里又憋屈得很,而且眼下生活也越来越困难了。
她当然不能逼红玉开这个口。思前想后,还是自己去天桥下卖艺,至少这个钱来得干干净净。徐小八不能来,她也没辙,硬着头皮上吧。
于是她顶着混混们不怀好意的眼神,照常弹琴唱歌。一个礼拜过去,混混终于确定徐小八不会来了,在她向观众要完赏钱准备收摊时,光头走上前笑道:“我也有样东西想打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