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的事太难堪，许沁柔在戏班子大门前，始终不太好意思惊扰里面的人。自己被羞辱得最狠、最不堪入目的一幕被他们真真切切地看在眼里，她拿不准如今该以什么态度面对他们。徘徊五分钟，都准备打道回府了，正逢李五爷出来，见到她就叫住：“小九！”
许沁柔浑身一抖，转回头，挤出一丝笑：“李五爷好。”
“真是太久不见你了。”李五爷有点激动，打量她好几下，“瘦了好多。姓刘的虐待你了？”
她不想说起在他府上的生活，问他：“小八怎样了？姓刘的不在北平，我难得有机会出来放风，刚看完我娘就过来了。”
李五爷脸色一变：“我以为你被他休了呢——你还在他手底下，怎么敢跑出来，还跑来这里找小八？知不知道这是要命的！你和小八，甚至你娘，我整个戏班子，他真要发火，一个都跑不掉。快点回去！”
“我保证没人跟着！”许沁柔被他吼得很委屈，“你放我进去，好过光天化日我俩吵吵，这样更容易引人注意。”
有个师兄探出头来：“师父，小师弟有动作要您指导，我不知该如何教他。”
“马上马上。”李五爷挥挥手，然后将许沁柔一起拉进去，忙不迭关上大门。
“等会儿说完话，你从后门走。”李五爷再三叮嘱，“你确定没人监视你吧？”
“真要有人，我根本走不到这里，早就给抓回去了。”
不多时，徐小八从宿舍出来。彼此目光相撞，两人眼中的惊讶都藏不住。许沁柔没料到他一下瘦了这么多，面色也憔悴许多，胡子拉碴，看着根本不像二十不到的青年。
她开始怀疑红玉的话的真实性了。这家伙哪一点看起来像过得顺风顺水？
“姓刘的又针对你了？”许沁柔选择性地忘掉葡萄那码事，尽力让他们的谈话自然一点。
“没。”徐小八声音嘶哑，“现在用不着他来针对我，我自己就废得差不多了。”
这声音听起来太不对头，唱戏的坏了嗓子是最糟糕的事，等同于砸了饭碗。
“你受寒了？”许沁柔皱起眉头，“很久没好吗？我记得你倒仓期早就过了呀。”
“老天晓得这是什么毛病。师父叫过大夫上门，也没查出根源，只叫我好好休息，不要过度用嗓，等它自己恢复，不要有压力。”徐小八苦笑着摇头，“不登台哪里来的钱？叫我怎么没有压力？我将近四个月没有收入了，再这样吃白饭，总有一天师父要把我撵出去的。再久一点，哪还有听众记得我？”
许沁柔默然。这怕是心病。
“你呢？姓刘的对你——”他迟疑两秒，“你身体还行吧？千万挺住别病倒了。”
两人像浮萍一样贴在一块儿，好半天无言。末了许沁柔旧事重提：“你打不打算走？还要等到几时？”
徐小八嗫嚅着，过了一会儿才出声：“我再攒攒钱。”
这句话意思再明了不过，至少目前他不考虑。不愿，或者不敢。
许沁柔心中骤然涌起一股无名火。这个窝囊废！
她真想臭骂他一顿，以泄心中之气，眼光瞥到他下巴几天没刮的胡子，又生生憋了回去。
窝囊。谁不窝囊？难道她有资格这样说他？有能耐倒是甩开他，自己变现了珠宝偷偷去上海呀。
她也不是没往这一步考虑过。但每每捏着项链耳环，再看看姓刘的摆在台面上的藤条，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一口气瞬间就放光了。单独冒这个险，她着实欠缺勇气。
非得拉着徐小八一起，除了因为那个微不足道的约定，大抵就是溺水之人想抓住一根稻草，就是死，也得拉个垫背的。
她在心中将自己唾弃了一万遍，束手无策。系统跟死了似的，迄今没有半句提示。没了它的引导，她目前真不知如何走下去。
不开挂的人生原来可以这么难的。此刻她无比怀念前两个任务。
“小八，”师兄过来叫他，“外面有人找，说是你之前的师兄。”
“不见。”徐小八不耐地摆手，“他们几个月来了多少次了，说了想找工作我这里没有，我自身难保呢，哪来的闲工夫帮他们。”
许沁柔从记忆深处翻找出当年几个师兄的模样：“是小七和小四吗？好像当时只有他们是没有去处的。”
他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二十出头了，谋个生还叽叽歪歪，拉人力车还嫌累，又嫌工钱少。摆过地摊，没几天就被掀了。带领其他混子收过保护费，把人打伤了，被逮进号子蹲了两年。现在出来，听说我还有点名气，就三天两头上门骚扰。我这点名气也败光了，没有余力帮忙啦。”
当年就是他们两个对红玉动手动脚，许沁柔还记着呢。虽是师出同门，但这两位绝非善类，她不想招惹他们，便决定在这里等久一点，他们走后她再出去。谁知道小四和小七混迹社会多年，在牢里学了各种坏习惯坏本事，这回并不打算在门外安分等待，趁着门口的师兄疏于防范，从背后摸出棍子把人打蒙了，硬是闯了进来，还有脸嚷嚷：“小八你不厚道，师兄弟一场，这点小忙都不肯帮——”
徐小八见到他们和他们手上的木棍，大惊失色：“我操？！你们干嘛了？谁叫你们动手的！”
“不动手，你倒是理我们一下啊。”小七呛完他，随即注意到边上的许沁柔，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是当年的师妹，“小九？”
小四见到她也兴奋起来：“哎小九师妹！你现在不是跟了那个刘司令嘛，上回我还看见他带你和另外一个女的听戏来着，宠得不得了。你去帮咱哥俩说说情，我们给他看门也好啊！”
让你们看门？等着监守自盗吧。许沁柔黑着脸，就差指着鼻子将他们骂出去。虽然她十分乐意他们把姓刘的家里偷个精光。
这时其他师兄弟围上来，将他俩的木棍夺了，痛揍一顿丢出去，撵得远远的方才罢休。一出闹剧结束，许沁柔啼笑皆非，与徐小八告别：“我见你的机会不多，希望你把这件事情想清楚。我看得出，你现在快被逼得崩溃了，这鬼地方对你没好处，换个环境从头开始吧，我陪你。”
她牵起他的手：“或者你陪我。”
徐小八没甩开她手，也没回握，只任由她牵：“我看嗓子几时恢复，要是恢复了，再攒点钱，我们另外约个时间见面，讨论一下好了。姓刘的给不给你回娘家？要是可以，咱们通过红玉联系。”
“看情况，他脾气阴晴不定的。”许沁柔轻声道，“你其实压力不用这么大，看我耳环手镯项链，哪怕是脚上这双鞋子，也够换到不少钱了。但凡你愿意配合，钱不是问题。”
她眼神清明坚定：“我只想知道，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徐小八靠在墙上，低头咬着嘴唇，许沁柔看不清他眉眼。她攥紧拳头，静待他答复。
一分钟过去，他的头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好，我们走。我听你安排，你怎么方便就怎么来。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我随时待命。”
许沁柔兴奋得几乎蹦到房梁上，真想搂着他脖子狠狠亲上几口。念及外面还有人在，搞出动静来不好，她强行按捺下去：“日子还定不下来，等姓刘的这两天回来之后我再观察。不过应该不用等很久，他这次去天津估计找到另外心仪的女人了，不然不会耽搁这么久不回来。下回我来找你，定了时间之后你去买火车票，然后接应我——千万查好班次！我记得是要转车的。”
她絮絮叨叨叮嘱他好多次，直到李五爷不耐烦，进来赶人。许沁柔依依不舍地从后门走了。李五爷遥望她背影，对徐小八努嘴：“这姑娘对你倒是一片痴心，可惜了。姓刘的王八蛋……哎，你嗓子好点没？今天把润喉茶再喝喝——真不晓得这是个什么怪病，你再不登台，我这边都要养不起你啦。”
徐小八被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这话不算重，落在他心上却像一把实心锤子。
好歹敷衍过去，他转头开始查北平去上海的路线。
不查不知道，岂止是两张火车票这么简单。要从北平去上海，最快也得两天。他们得先去天津，沿津浦铁路到浦口，到了浦口乘船过江，再换乘另外的火车才能去上海。一路辗转，风雨飘摇。
此去关山迢递。谁知那一头有什么在等着他。
但他不能不走。他和许沁柔。他们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这里已经没有可留恋的东西了，退路也几乎堵死。
猝不及防地，无忧无虑的童年重临心头。
真想拿十年寿命换一段那样的好时光。
逝去的的光阴回不来，但至少他可以试着让自己的儿子享受生活。徐小八深吸一口气，将内心的软弱压抑住，在街边小摊位喝完一碗茶润润喉咙，他往戏班子走去。到了半路，忽然想起自己很久没见过许沁柔的养母了。未来几个月他们联络可能还要通过她，他不如现在上门拜访，看有无新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