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了一通疯，最终也没见到徐小八，许沁柔走出太平戏院大门时简直想抱头痛哭一场，夜晚的冷风一吹，眼泪又生生憋回去。陆孝清早就没影儿了，绝了她想求认识的途径。身上没钱，她只能步行回到玛利亚女院。
这次过后，她决定在自己真的走红之前还是别贸然去找徐小八，否则简直自取其辱。他如今有程丽娜这个靠山，她就什么也不是了。其他同学不明就里，只觉得她比往日沉默许多，弹琴跳舞练起功来也越发认真，还把不少本来没打算特别红的姑娘的斗志带了起来。
在玛利亚女院学习了一年有余，终于迎来了选拔。老师们那一关当然是过了，接下来就要去各个剧团或者演艺公司面试，至于去哪里，看自己擅长的部分。许沁柔一心要拍电影出唱片，义无反顾选了最难过关的一家，也就是陆孝清本人亲自来面试的公司。排队的时候她再次看到康荣，一年没见他还能一眼认出她，专门走过来，笑道：“学成了啊。待会儿加油。”
“多谢康先生。要是我面试过关，挣了钱第一个还你去年恩情。这些衣服多亏你帮我买。”
“这么见外干嘛，等你红了，没准儿还是我求你帮忙。”
许沁柔听出他的北方口音。她想起陆孝清那张不近人情的脸，对接下来的面试有点紧张，于是和康荣拉家常缓解：“康先生是北方人么？”
“是啊，我和陆先生都是北平来的。”
“巧了，咱是老乡。”她笑道，“希望看在老乡的面上陆先生能给我放放水。”
“你功底本来就好，不放水也完全能过。”他端详着她面貌，“你很合他口味。”
这句话像把小而锋利的匕首，将许沁柔的伤口再一次豁开。她又想起当年刘司令对自己做的那些事。符合口味？还真是直白。拆吃入腹的心思摆在明面上，半点都不带收敛的。
康荣看她脸色微变，连忙正色：“不好意思，许小姐，是我说错话，我向你道歉。我是说，你的才华和品貌肯定能打动他。”
她笑了笑：“我都明白。”
这时里面叫号叫到她，康荣便与她道别了。
屋里空间广阔，光线明亮充足，即便如此，她远远地看一眼陆孝清，也觉得束手束脚。这场考核还不能带自己的乐器或者穿自己的舞鞋，一切都得用他们准备好的，更加大了难度系数。
许沁柔抱起面前这架崭新的琵琶，偷偷瞟了一眼陆孝清。他似乎没认出她就是那天在戏院发疯的姑娘。
最好先不要认出来。
玛利亚女院的音乐老师敦促她在琵琶上下了大功夫，除了红玉教给她的那些曲子，还让她额外学了很多。但许沁柔一紧张，第一个想起来的还是红玉教过的，于是按照以前的指法和风格弹了起来。弹了一半不到就被陆孝清打断：“换一首。”
他这一说，许沁柔以为他对自己的琴技不满意，更加慌乱了，想起来的下一首还是红玉曾经教过的。结果这首弹了三分之一不到就被要求：“再换。”
她搞不清自己哪里没做对，又不敢直接要他点曲名，只好把自己会的一首首弹过来，等红玉教给她的本事全发挥掉，总算轮到新学的曲目。不过新学的也没弹完就被他截住：“可以了。你舞蹈功底怎样？”
许沁柔柔韧性好，一年中又接受了芭蕾舞民族舞等相关训练，便给他演了一段。她头发还不够长，没法吊辫子，最后以一个劈叉下腰为结尾。陆孝清对此似乎还算满意，脸色没有最开始那么僵硬了。
“你过了，等下找严先生填表格，今晚可以搬到新宿舍。”
一路被挑剔，她本来心灰意冷，已经做好打道回府的心理准备，没想到陆孝清的应允来得这么猝不及防。愣了两秒赶紧道谢：“好，我这就去，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
准备走人时，陆孝清叫住她：“你的琵琶老师是谁？”
许沁柔不明就里，报上玛利亚女院的老师的名字。
“只有她教过你吗？你之前有和另外的老师学过吗？”
她不明白陆孝清问这个问题的本意，红玉又不是什么名师，说出来恐怕也不代表什么，于是她只点头：“我是北平来的，之前在天桥下卖艺。”
“这样。”他挥挥手，“好了，你先去吧。”
通过了陆孝清的考核，就意味着要正式签约出道了。现在的宿舍是单人间，独立卫浴，比女院的条件好太多了。许沁柔自从穿到原身3号身上，还是第一次这么现代化地洗澡，一冲就是好久。热水一蒸腾，非但不曾平复她心绪，反而搅扰得她更加躁动。回忆北平的日子，真想一场梦。这么久那边也没传来什么风声，想来刘司令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总归没她什么事了，谁知道他们有没有用心破案，或者随便找了个替罪羊。
也不知道红玉现在怎样。但愿她当年说要流脓至死是句气话。许沁柔在过去的一年里很想寄信回去问候，每每提笔又不知写些什么好。她和红玉后来无疑是发生了龃龉，直到最后也没能消弭，多少是个遗憾。
以后成名了，衣锦还乡，再回去看望她、接她过来养老好了。但愿她能再撑几年。
陆孝清直接管辖的演艺公司是在全上海都出名的，有这种名气，演员的任务也相应重一些。当晚经纪人严先生就拿了一份合约给她，要她开始录歌。
新人歌手的功底和名气都不及老牌歌星，一开始是不用想参加电台的演唱选拔投票的。许沁柔和几个词作者曲作者磨合了两个月，才出了自己的处女作，仅仅一首，数量上看也够寒酸的。而陆孝清听了以后表示这样完全不行。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嫌弃大大打击了许沁柔的积极性。
“看来我们得调整风格。”曲作者撑着下巴端详她，“你长相够洋气，我们一直想你走摩登路线，风格往你长相上靠。既然行不通，要不考虑下民族风？”
“可以，正好我会弹琵琶，还能边弹边唱。只要你们写出来。”她抱着红玉留给她的琴。还是这把琴用着最顺手，尽管陆孝清提供的都是最新的货。
与她同期签约的还有另外三个姑娘，现在进度都快过她。公司自然将更多的资源倾斜给她们，许沁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一点点被边缘化。没过多久，那三人中就有一个名声突然暴涨，陆孝清开始与她出双入对，去公开场合总带着她。
早在原身1号那里，她就明白娱乐圈是怎样运作的，这一关总归免不掉。不过她从姓刘的那里逃出来才不到两年，还不想这么快就上去巴陆孝清，反正签约了，离下一拨选拔还有很长时间，她可以试试凭自己努力能做到哪一步。
经纪人对出不来水花的艺人没有太多好脸色，说起话来公事公办，连个笑脸都不给。她将这些细枝末节深藏心间，天天找作词人作曲人商量讨论。正巧近来公司名下的歌舞团出了一台爱国抗战题材的歌舞剧，主题曲的创作交给他们，他们便建议她争取到演唱资格。
陆孝清正和那个女明星打得火热，尽可能砸资源捧，一时间《立报》上挂满她相片和访谈，极尽赞美之词。主题曲这个好机会，他当然也给她。许沁柔得知这个消息不干了，找经纪人争辩，非得要闹到高层去。严先生冷笑着看她：“你以为陆先生是专门做这方面的事情吗？人家其他事忙得很，你闹上去扰乱人家日程，当心被雪藏。”
她不得不暂时咽下这口气。陆孝清正在捧的女明星她在玛利亚女院见过，不过不在一个班级和宿舍。全校学员考试时，她的排名相当靠前，只是歌唱方面稍逊于许沁柔，在她后一名。其他方面许沁柔自知自己未必比得过，但唱歌完全可以斗一斗，何况她嗓子中气足音域广，唱这种主旋律题材的歌曲相当有优势。
于是在那个女明星录歌当天，她不声不响自己摸到了现场。陆孝清也在，搂着她腰，笑着鼓励她。那笑容在许沁柔看来实在很牵强，仅仅牵动了嘴角，除此之外脸部肌肉完全不受影响，眼珠子更像是石头做成的。
两人腻歪完，伴奏开始，女人开口唱了。许沁柔靠着门，对她的音色还是认可的，不过她对曲风的把握还没那么准确。这首歌明明应该是激情昂扬、有冲破一切藩篱的霸气的，但她的声音软绵绵甜蜜蜜，完全是照着情歌的路子走。
一曲终了，其他工作人员都给了掌声，许沁柔咳了两声走到陆孝清面前：“我有点意见，不知道陆先生可否准许我说出来？”
没等陆孝清开口，女人就炸了：“你怎么进来的？”
“门又没锁，门卫也看我眼熟，进来很难吗？”许沁柔笑道，“同学一场，别对我这么凶嘛。”
陆孝清叫住她：“你说你有意见？”
词作者曲作者都在场，她当着他们面把自己想法说了出来，余光瞥到曲作者轻轻点头。不过在陆孝清眼光投过去时，他立时低下头，没有与这位顶头上司对视。
女人听完不服气：“这么能说，你倒是自己上去唱一个。不懂行的话就别随便指导人，当心丢人现眼。”
许沁柔望着陆孝清：“我正有此意，就是不知道陆先生是否准许。”
“你乐意做个示范最好不过。”他说。
“那么，陆先生可否答应我公平公正？如果我唱得更符合要求，这首歌便由我来录。如果刘小姐更有水平，那么还是她录，我就当一回跳梁小丑，反正我的面子不值什么钱。”她步步紧逼。
陆孝清点头：“可以。看你表现了。”
女人听了摇晃他手臂撒娇，看向许沁柔的眼神要吃人。陆孝清不为所动，任由她晃悠自己。
有了他的口头保证，许沁柔信心满满拿起话筒。
她事先和两个作者深入沟通过，有几个小节还是她出手改的，无论从曲风、咬字、气质以及对歌曲的理解方面来看，她都比刚刚的歌手更加游刃有余，唱到最后引得全场心潮澎湃，几个小年轻明显激动起来，恨不得自己扛上枪冲前线。这回掌声明显热烈得多，陆孝清看了她许久，石头一样的眼睛终于流露出些许温度：“这首歌就你来录。”
女人不干了，撅起嘴巴。他将她整个搂进怀里：“我说话要算话。你不要着急，下一个电影剧本你是女主角，片尾曲也由你来唱。情歌是你拿手好戏。”
机会终于到手，许沁柔放下心来。她有时真是搞不懂陆孝清在想什么。要说门槛低，那绝对不可能，但要说非常难过关，似乎也不是。
她回想起康荣那句话。符合口味。
某种程度上而言，这人兴许比姓刘的要难对付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