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沁柔吃痛:“你先放开我——发什么疯哪?我娘的名字说出来你也未必对得上。”
“你说。”他急切道。
她瞥了眼这把琵琶,不可否认这是一把好琴,多年来音色未变,做工算是上品,但陆孝清这些年见过的琴多了去了,看看歌舞团的乐器,比这好的怕是有成百上千,相比之下这把琴绝不出挑,怎的便一眼相中了?
许沁柔敏感的神经绷了起来:“我娘年轻时有些名气,但不是能摆上台面的那种。说出来让你笑话,她也没有正式姓名,不过一个花名。你也是北平来的,应该知道八大胡同,里面有一家玉红院,是男人消遣的地儿。她的花名正好是院名颠倒过来。”
陆孝清的脸色一时间变得很古怪,说不上是什么表情,许沁柔就等着他表态呢,但也不见他有什么过激反应,只问她:“她现在怎样了?”
“你们认识?”许沁柔反问。
“我知道她。”
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暗示了太多东西,许沁柔已经勾勒出大致图景,不过目前似乎还不到戳穿一切的时机。她没为难他:“她现在的生活我不清楚,之前她过得不太好。做这行的女人想完全漂白不容易,何况还要拉扯我长大。我来上海之前就和她失去联系了,她说她要去杭州投奔一个亲戚,叫我快点收拾东西,我收拾完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醒来她已经走了。她没带走这架琵琶,我又会弹琴,想着靠这门手艺谋生路,人家告诉我上海机会多,我就来了。”八壹中文網
她边说边观望陆孝清表情的细微变化。他多年不回北平,与红玉也没有联络,对这些事情无甚了解,她不担心这番谎话露出破绽。他眼神飘来飘去,最后又落回琵琶上,她借势一问:“你对它很熟悉嘛?看一眼就认出是谁的。”
“这琴是我做的,也是我送的,能不熟悉?”他手指拨弄着琵琶弦,如同在黑色长发中穿梭。
许沁柔突然动摇了,对自己刚刚的猜测她本是十拿九稳,这会儿隐隐有些不安。
她一直记得,红玉有个女儿,与她差不多大。还不知道爹是谁。
柔软的床铺变得像火盆,许沁柔待不住,嚯地起身:“冒昧问一下,陆先生原来进过玉红院么?”
他摆摆手,脸色倒是正常了不少:“我那会儿是个地地道道的穷小子,哪来的钱进去。”
她悬起的心放下了,看到琵琶,又被高高吊起:“那这把琴——”
“今晚不说这些,你也累了,早点休息。”他截住她话头,回自己房间了。
许沁柔脑中轰轰作响,做什么都好过睡觉。她看了看任务面板,玛利亚女院的地标已经消失,但依然显示陆孝清是关键人物。
念在她和吊车尾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它总不至于在任务上坑她。无论如何,只要陆孝清不是她名义上的爹,一切都好商量。
试出这条信息还不够,接下来怎么走,还要看他的态度。
翌日清早起床,她受到管家的热情优待,早餐分为中式西式,随她挑选。她好长时间没被人细致地伺候过,受宠若惊:“呃,不必这样,咖啡我自己来倒,糖我自己加——”
偌大的餐桌只她一人,她坐着干等,不动叉子。管家明白过来,笑道:“陆先生已经去办公室啦。”
她竟有点惆怅。倒不是对陆孝清有什么想法,只是这一大桌高档美食,一个人吃未免显得太寂寞,这种排场分明是让人一边聊天一边品菜的。无人作伴她也失了大半胃口,匆忙吃完就上车赶往歌舞团的排练厅。
这次歌舞剧上映后大获成功,主题曲也由她演唱,她的相片一经曝光,硬是在各大报纸杂志上挂了整整一个礼拜。中间有无陆孝清的运作她不太清楚,但这一遭着实给她打下了不小的名气。
庆功宴自然是有的,只是他没有专门请她,而将歌舞团所有人叫了过来,大家痛痛快快喝了一晚。对此许沁柔也不能有什么异议,歌舞剧的成功大伙儿都出了力,又不是她一个人扛起来的。她缩在座位上,看他一视同仁地敬酒,脸上笑容寡淡,很不情愿似的,便免不了想起当年杂志上他那些僵脸的相片。他五官和脸部线条决定了他走不起亲民路线,笑得再真诚也总是硬邦邦的,鬼知道他顶着这张脸怎么从底层一路爬上来。不是“和气生财”吗?
有个眼尖的工作人员注意到许沁柔的眼神一直在陆孝清脸上打转,便举杯敬她:“咱们这次的歌舞剧这么火爆,得着重感谢许小姐啊!她是团里的台柱子!”
其他人见状纷纷附和,挨个敬她,把陆孝清的眼光又拉了回来。
现在轮到她故意不看他了。回敬也是一个个轮番过去,礼数让人挑不出毛病。到了陆孝清,她也没给特殊待遇。
对这份怠慢,陆孝清似乎并不放在心上。他不像姓刘的那么小肚鸡肠,回到别墅,她也没迎来惩罚和报复。
许沁柔坐在自己那张大床上,心里颇不是滋味。事实上她搬进来的两个月里,陆孝清一次都没碰过她,三餐也像是选好了时间段,刻意避开她,明明处在同一屋檐下,见面的次数却屈指可数。花了这么大功夫捧她,又将她吃穿用度提了不止一个档次,到头来只是为了把她供着,别无所求?这年头哪里去找这种脑子有问题的财主的啊。他这么不配合,她的任务也进展不下去。
她地位不占优势,强取豪夺是行不通的,只能另寻时机。暂且先不和他较劲了,如今她的名气不说如雷贯耳,说出去五个人中也有三个人知道的,原身“大红大紫”的心愿实现了百分之八十有余。想到这一层,她心情还是不错,抽了一个空闲的傍晚去太平戏院买了张戏票。这次她专门挑了贵宾席。
徐小八的戏码她早就全部看过,戏再多也有唱完的时候。连水牌也懒得瞄就进去了。她和程丽娜在同一排,中间隔了一个男人。程丽娜见着她,对旁边男人笑着说了句什么,男人回以微笑,起身与她换了个位。
“好久没见许小姐来听戏了。”她凑过来,像是两人一直亲密,之前后台门口的闹剧仿佛从不存在,舞场上也从未争锋相对过,“新上市的葡萄,尝尝?”
许沁柔至今对葡萄没有好感,但不至于见了就要吐,她从程丽娜的小筐里抓了一颗,不吃,捏在手里把玩:“程小姐怎么突然对我这么亲近了?”
“我一直看你挺顺眼,可不是因为你现在变成当红明星了。”程丽娜笑道,“就算之前我们可能有些误会,我也打心里欣赏你。”
许沁柔全当她说的是客套话,对程丽娜她没有太多兴趣深入了解,由于徐小八的缘故,她不憎恨程大小姐已是心胸宽广。二人的对话全是一问一答式的,许沁柔一个字也不肯多说。好在不久后就开场了,她们得以结束话题,看徐小八唱戏。
今天徐小八出演“陆文龙”,又一出家国大义的好戏。许沁柔和程丽娜坐在第一排正中间,默契地吃葡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脸,一个含情脉脉,一个杀气腾腾。
徐小八自从跟了程丽娜,娱乐杂志期期不落,自然知道许沁柔如今的名气。但真正在第一排贵宾席看到她,他免不了心中一震。一心虚就腿软手酸,双枪险些握不住,在空中挥舞的节奏都乱了。
许沁柔像一只勤勤恳恳的蜘蛛,辛劳织网,就等着猎物被黏住。徐小八身为主角儿,不可能一直低着头不看观众,但凡他扬起脸眼光往台下去,就没法完全绕过许沁柔。她耐心地追逐着他的视线,等待时机发送致命的一击。
他的腿功和腰功一贯出色,“朝天蹬”不费吹灰之力举过头顶,力敌八大锤“朝天蹬”三起三落,第二个起伏都做完了,正等着完成第三个博得满堂彩的间隙,他忘乎所以,视线猝不及防撞进了许沁柔眼里。她抓住这个机会,顺手往嘴里丢了颗葡萄,嚼得汁水四溢。
她太清楚了,当年在刘司令院子里的那一幕,他和她都忘不掉。宁可自损一千,也要杀敌八百。她就看不得他舒服。
徐小八浑身一抖,按他本来的水平,蹲下时腿依然能够保持水平,但被她这一暗示,他一个激灵没控制住,竟直挺挺地摔在戏台地板上。
台下霎时间鸦雀无声,唯有伴奏的各位手上没有停歇。
徐小八脑海一片空白,若不是旁边搭档搭了把手,他恐怕得瘫在地上几分钟缓不过来。磕磕绊绊地总算是继续下去了,台下观众窃窃私语,都在议论徐老板今晚怎么回事。
许沁柔听到后面有人打趣道:“莫不是被女人操得软了腿?”
她喜形于色,费了好大力气才维持住表情,瞥了一眼旁边的程丽娜。程大小姐方才的浓情蜜意已然消失无踪,眼中饱含审慎和考量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