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戏匆匆结尾，徐小八连谢幕的勇气都差点失去，仓皇逃窜回后台。程丽娜拿起筐里最后一颗葡萄吃掉，对许沁柔致歉：“他出丑了，对不住。”
许沁柔此刻心情极佳，亲昵地拍拍她胳膊：“与你何干，你干什么向我说对不住？依我看啊，徐老板这也不叫出丑，他往常表演都精彩得很，这回兴许是精神状态不好导致的，程小姐回头可千万别责骂他，多开导开导才是。”
徐小八是程丽娜砸资源一手捧起来的，诚然他是有些本事，但在上海这么大的地界能红成如今这样，程大小姐才是头号功臣。许沁柔心知肚明，名利场里的人讲不了真情，就是有那么一点点，也决定不了什么，程丽娜再中意他，他给她坍了台，害她脸面全失，这笔账是没法一笔勾销的。
不过，这就是他们之间的事了，不归她管。许沁柔对程丽娜点点头，感谢程大小姐的新鲜葡萄，之后便随着人流一起出了戏院大门。
程丽娜一直坐在贵宾席，等到人全都走光，才去往后台。徐小八整个人已经脱力，戏服被汗水湿透，脸上妆也花了，靠在椅背上休息，刚刚本想卸妆，但手抖得不像话，别人想来帮忙，被他婉拒。大家伙明面上不说，心里知道他这会儿正难受，便以比平时快一倍的速度搞定自己的事情，离开化妆间，让他独自消化。
“哟，王班主也要走啦？”程丽娜笑道。
“不啊，我就在外面，等徐老板忙完再回来。”王班主对她一贯点头哈腰，“程小姐进去就好，我在门口守着。”
程丽娜兀自撩开帘子，进去后把门一关，看着徐小八那怂样就想笑：“还顶着大花脸啊？等着我来帮你卸？”
见到是她，徐小八一个鲤鱼打挺坐直了，手上迅速开始动作，没一会儿脸就恢复成原貌。他脸色不好，本来狭长英气的眼睛显得黯淡无光，嘴角也往下耷拉，要是长相再小家子气一点说是丧家犬也不为过。程丽娜从后面环住他脖子：“这么害怕？我能吃了你不成？”
他低声应承：“刚才我没发挥好——”
程大小姐伸出指头顶住他嘴唇：“用不着你说，我没瞎。要我说啊，你对自己太温柔了，这岂止是发挥得不好，就你的表现，观众把戏台子掀了要求退票，我们也哑巴吃黄连，屁都别想放一个。”
他无言以对，只能把头低得更深，脖子几乎拗断。程丽娜看在眼里，指尖捏住他两腮，生硬地把他脑袋扳起来，她留了指甲，涂成猩红色，在他脸上留下两道深深的印记，一时辨不出是残余的指甲油还是血痕。
“想当鸵鸟，嗯？”她苗条归苗条，劲儿一点都不小，将他从座位上拽起来，“戏都唱完了，谢幕快要半个时辰了，这时候摆出这副脸色给谁看？限你五秒钟以内笑出来，然后陪我去跳舞场，不然我就刮花你的脸。”
徐小八屈服在她淫威之下，挤出一个七扭八歪的微笑。程丽娜要他挽着她手臂，出去拦了辆出租车直奔百乐门。
“今天你家司机没来？”徐小八今晚第一回主动开口。
“刚刚我叫他回去了，今晚我不想看到其他认识的人。”她沉声道。
相处将近两年，徐小八知道她就是一个喜怒无常的性子，任性得很，没人能精准地猜出她脑子里在考虑什么。他只能认为她还在为他今晚的表现生气，道歉又会被损，便乖乖闭嘴了。不过两分钟，她又拍了他手背一下：“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短了，你的功底我是知道的，你从来没像刚才那样失态过。到底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他喉结滚动了两下，扭扭捏捏，不肯向她坦承。
于是程大小姐只好自己开动脑筋：“我不觉得台下有东西能吓着你，后排不用说，你未必看得清他们的脸，前排么，你认识的人也只有我和许小姐了。我当时做了什么动作吗？”
他摇头，好像只会这一个动作。
“那就是许小姐啰？”程丽娜玩味地笑了，“可是那位子也就那一丁点大，想做动作不被人发现太难了，她能做什么呢？啊，对了，我记得我和她分享了一筐葡萄，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你该不会被葡萄吓着了吧？”
她蓦地凑近他：“我记得一年前许小姐就来问你要债，她说你欠了她一大笔钱没还，那时候我尊重你，没有刨根究底，现在不行了，我非得知道，究竟你欠了她什么？钱？还有葡萄？还有其他东西么？”
徐小八撑着额头，祈祷车子快点到达目的地。偏偏天不遂他愿，今晚路况不好，堵得要死。
“说话呀。”她不放过他。
要他说什么呢？说他当年是怎样逞英雄要一剑解决刘司令，又怎样事到临头怂得快要尿裤子？说刘司令是怎样用一出“真假潘金莲”的戏码报复他，也报复她？
他们共有的东西太多了，这是其中最大的一桩。怎样也做不到为外人知。
程丽娜见他如坐针毡，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坏心思顿时被撩拨起来。她两条腿往上一收，横着搭在他腿上，屁股也挪了挪，双臂抱住他肩膀，整个落进他的怀抱。出租车司机见过比这更惊世骇俗的，对此不以为意，车速丝毫不变。车厢里身不由己的只有徐小八。
“记得吗，你我头一回见面，就是这个姿势。”程丽娜在他耳边呵气，舌尖拨弄他耳垂，“当时你可不像现在这样，你英雄得很。”
她的话不假。也是徐小八造化，来上海的第一天，带着行李，连当晚的住处都没着落，却碰到一个英雄救美的大好机会，更难得的是这个美人还是自己的梦中情人。
当时程丽娜在上海南站附近，是来接朋友的，身边没有其他人，自家司机这天身上不舒服，她给他放了假，打车过来。偏偏就在这天碰上事，几个小瘪三没眼力见儿，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平时没有读书看报的习惯，自然不知程大小姐的名望，只见她穿得不算出挑，弱质纤纤，便归类为有点小钱又无抵抗力的肥羊，几人围过去，抢了她包不算，还想吃豆腐，手一个劲往她衣服里伸。
徐小八转了一圈没找到合适的住宿处，他虽然带了不少钱，却紧张兮兮不敢乱用，一定要挑最便宜的地方。绕了一圈绕回火车站，就看到一帮混混把个美貌姑娘围在中间轻薄。原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打量一下混混们的体格，自己练过这许多年的功，撂倒他们不是难事，何况观战片刻，似乎没看到他们身上有带锐器，钝器他完全可以应付。考量多个方面后，他的英雄气概被激发出来，抄起路边的板砖就冲上去，转眼间干掉三个人。
“哎，你后面——”程丽娜惊慌失措。
他来不及回身，脑袋上就挨了一记，登时眼冒金星。多亏少年时期的训练，头还算铁，这一击不至于把他打翻在地爬不起来。他稳住身子，看也不看，回了身后人一个肘击。
打完后他抹了把从头上滴下来的血，对程丽娜咧开嘴一笑：“你还好吗？”
指着老天发誓，他当时的的确确没认出这个女人就是自己在杂志上看到的那位名媛。等他被她一把扶住，离她脸仅一两厘米时，他才感觉到这张脸有点熟悉。
程丽娜扶着他到了火车站旁边的大厅，借电话打到家里要人来接。徐小八在初期的晕眩后已经恢复，但割舍不下温香软玉，因此还一副无力的模样。程大小姐对恩人温柔似水：“再坚持一下，等会儿他们会派医生来。”
他眯着眼，微微点头。
“嘿，别睡，醒醒。”程丽娜轻轻拍他脸，身上的香水味直往他鼻孔钻，“你叫什么？”
他轻声报上名字，好像费了很大气力似的。
“徐小八？你在家排行老八啊？”程丽娜笑道，“看你带着行李，到上海投奔亲戚来了？”
“算是吧。”他顺着她话往下接，“可惜刚刚去亲戚家看了，人全搬走了。我老家人也就剩我一个，到哪儿都一样啦。”
这时程丽娜叫的医生来了，给他头上伤口做了个临时处理，就指挥人将他抬上车拉去医院。徐小八慌乱地想起身，被程丽娜一把按回去：“再去检查一下，我不放心。你是为了救我，可不能让你因为我落下什么病根。”
他皮实，这一轮检查下来只查出皮外伤，不出一礼拜就全好了的那种。程丽娜连朋友也顾不上了，全程守在他身边，脸上笑出花儿：“你没事就好。哎，我刚看你真有两下子，你是练武术的么？”
徐小八从刚刚她和旁人的对话中已经确认她的身份，头上流血的时候他是没心情想自己年少时怎样靠着她的相片度过漫漫长夜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盘旋：今晚能靠她找到个落脚处不？最好是不要钱的那种。
对她的问题，他笑了笑：“确实和武术相关，不过我不是专业练这个的。我是个唱戏的，武生，下九流货色不值一提，程小姐见笑了。”
程丽娜眼前一亮：“可别这样妄自菲薄，你刚刚实在英勇。再说唱戏的怎么就下九流？去看看现在的红角儿能挣多少。你身手我是不担心，就是不知道嗓子怎样。等你伤好了在我面前表现一下如何？要是够本事，我就把你推荐给太平戏院。”
于徐小八而言，这绝对是一份大礼。老天爷掉馅饼了。
程丽娜对帮了自己大忙的恩人绝不怠慢，当晚就将他带回了程公馆，向自己的老父亲隆重介绍了这位恩人，并表示如果他不嫌弃就请留下，给了他最好的一个房间。徐小八躺在床上时脑子还晕乎乎的，欠缺实感，不知道自己积了什么德交到如今的好运。
他头上的伤口不打紧，第三天就生龙活虎，换上行头在程丽娜面前扮演关平。程丽娜八岁就对京剧着迷，混到现在也是个资深票友，他有几斤几两她只消两秒就摸了个透。此人功夫绝对够看，稍微捧一捧，红起来不难。
她决定在他身上花力气。
程丽娜对捧人的路数相当熟悉，从十五岁起她就对自己中意但暂且不红的武生伸橄榄枝了。老父亲身体不好，她又是独生女，脑子也好用，父亲对她放心，在家中她的权限比同个圈子里的其他姑娘大得多。找人喝彩，花钱买通记者和报纸主编，让他们写出花来，再搞搞公开活动，全套走下来，不愁戏子不红。
唱戏的红了，对她家里的事业也有好处，某些不干净的东西经此一役便焕然一新。不过身为女人，除了这些，她还想谋求些其他东西。身处主动方，这些东西对她而言手到擒来，因此在同年龄的姑娘中，她谈恋爱的次数也是最多的，而且不和在校男生谈，专门找自家捧的红角儿。
自然，徐小八也与她出双入对。
“还是不愿告诉我么？”对他的沉默，程丽娜装腔作势地长叹一声，“真是白瞎我爱你一场，到头来你却是个胆小鬼，还道德败坏，赖别人账。”
徐小八还想辩解，这时司机在百乐门大门口停车。程丽娜付了车费，拉着他上楼开了个包间。他累得要死，但她向来只顾自己开心，懒得管他死活，从舞厅这边跳到那边，东方发白也不觉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