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专门兴师问罪来了？”许沁柔拉过脏兮兮的凳子坐下，“其实我当时去找过你，但那会儿你和你妈在吵架，我不好进去。我家里又逼得紧，一分钟都不想我在家里多呆，往后也没空找你，就直接出来了。”
她解释了一下当时的情况，反问他：“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是在念高中吧？”
常伟脸色刚刚缓和，听到这句话又垮下来了，只烦躁地点头。许沁柔看得出他的校园生活并不愉快，估计一日三餐也节俭至极——不然这次的路费房费生活费是怎么省出来的？她内心一片柔软——有人记挂她呢，愿意省吃俭用跋涉千里来看望她，尽管也未必全是因为她本身。
结合初中那段往事，她轻而易举猜出真相：“高中里有人欺负你？”
他把自己摔进床垫，说起学校里那些事，语调平直。初中基础本来就没打好，全凭小聪明和妈妈找关系才撞开普通高中的大门。十八线小城市的学校，也就重点高中抓得严，普高的氛围相对差了很多，学生素质也谈不上好。他沉默寡言，个头又矮小，在寝室里毫无悬念地成为被排挤的对象，从一开始的吵吵嚷嚷到后来推推搡搡，老师知道了也不会站在他这一边，因为他成绩中下游，家里也没有很硬的后台。高中的内容不比初中，靠小聪明不管用了，他没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班级和宿舍的学风也差，一年下来看不到半分考大学的希望。
“再呆下去我要疯了，必须出来走走。”常伟盯着天花板，“没别的地方好去，想来想去只能想到你这里。”
眼看着到饭点了，许沁柔把他拉起来：“走，先出去吃饭，吃完饭我带你四处逛逛。我也就今天有时间，下次休息要到月底，你回去我没法送你了。”
“你们这么忙啊？”
“是啊，钱不好挣，工厂拼了命压榨我们，休息日越来越少了。”许沁柔叹气，“你还是拼一口气好好学，能考出去最好了，别像我一样靠力气挣钱，力气能靠到什么时候？”
她带他去上次表姐去的馆子，宿舍里原来的两个姐妹正好就在这家干，今天刚入职做服务员，早上才分别这会儿又见面了，两人分外热情，叫她随便点，这顿饭算她们请的。
小姐妹和她挤眉弄眼，逮着空当就一面瞟常伟一面拿眼神暗示她，摆明了是把他们又当成一对了，说不定还在腹诽她是花心大萝卜。许沁柔哭笑不得，挥挥手让她们赶紧忙自己的去。
“你有手机吗？”许沁柔问他，“小灵通？”
常伟摇头，看着她的诺基亚羡慕道：“你也挣了不少嘛。”
她给他看磕磕碰碰的痕迹：“二手的，不算贵。”然后拿了张餐巾纸写下自己的手机号，“你要是想跟我说说话，就打这个号码。学校应该有公共电话亭吧？”
“门口有。”常伟收好纸巾，“你有qq号吗？上回我翻墙出去网吧注册了一个。”
他们交换了目前所有的联系方式。出了餐馆，许沁柔问他还想去哪里玩，他想了半天没想出来：“我对这里不了解，你带着我走走吧。不用玩什么，就散散步也好。你不知道，我太久没正常和人说话了。”
许沁柔同情道：“这么惨的？你们班上男生都不想和你交流？女生呢？”
“女生也懒得理我啊。”他白她一眼，“所以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你在这边，除了工厂那些女生，还有认识其他人吗？”
她脑中浮现起张鹏的面容。
“还真有，一个写小说的，天天窝在网吧里。不过我和他也就点头之交，谈不上太熟。”她在这方面对常伟做了保留。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让他们两个见面认识为好。
常伟听到小说就来劲了：“作家啊？他写了什么？书名报给我，我等下去搜来看。”
“他算哪门子作家，这么寒酸。”许沁柔笑道，“我问过他在写什么，他不肯说，应该是不好意思，你也别追问了。”
他们沿着街道走了很久，晚上许沁柔要回宿舍了，两人在工厂门口一副拧巴相，彼此都想对对方说点什么，却张口结舌连个屁都放不出。许沁柔看着男生一张逐渐迈向成熟的脸，眼底暗潮汹涌。
他们……有可能吗？
她数学一贯烂得要命，但再烂也知道这个概率有点低。而她要是继续不作为，两边都想占，“人渣”这顶帽子会毫无悬念地扣在她脑袋上。
别傻了。心底另一个声音嘲笑她。还以为自己是皇帝，后宫三千随便选么？这两个人保不齐都对你没意思呢。少自作多情了。
常伟憋了半天，最后也不过一句再见：“你回去吧。我过几天也要回家了。”
“嗯，你好好学习，别受他们影响，自己的前途最重要。”她像他妈妈一样叮嘱他，“也别再从牙缝里省钱了，对自己好点。”
在厂子里干活儿累得想吐，好不容易熬到月底的休息日，许沁柔决定去网吧看望张鹏。这小子看来还没挣够买小灵通的钱，一直没主动联系她。倒是常伟经常在半夜给她发短信，说自己一天过得如何，数理化的题多变态，寝室的热水总是不够用，月考没考好老师把全班骂得狗血淋头。许沁柔估计他又苛待自己，从伙食里省钱买手机了，没准还用其他理由从老妈那里骗了一笔钱。他的短信每次都发很长一串，截取生活中的某个片段大说特说，许沁柔躲在被子里经常看得噗嗤笑出来，暗叹这人其实也蛮有讲故事的功力。他这一描述，她也错觉自己过了一回高中生活。作为感激，她往往会特别老成地回复他“早点睡觉”“省点短信费”，然后他就会连着三天不给她发，看样子是生气了。三天过后心情必然恢复，又是一长串的短信。
有时她会愧疚，他说了这么多，她却什么都倒不出来。想与他分享自己的生活，手指在手机键盘上停半天也打不出一个字。说什么呢？每天都这么枯燥。流水线组装零件容不得出错，别想从这里找到乐趣。宿舍里玩得好的姐妹大多都走了，加之下了班累得散架，气氛也闷得很。于是变成文字，无非是一切都好，别担心。
她在公交车上把常伟的短信重温一遍，嘴角带着笑容下车去网吧。张鹏还在老地方，面前放着一桶老坛酸菜牛肉面，不过这次里面没放卤蛋和火腿肠。她坐在他身边：“怎么样了？”
张鹏的电脑屏幕显示的是word界面，这让她十分欣慰，脱离了她的督促，他没重新回到游戏世界，说明还是有救的。
他从电脑桌脚下的背包里抽出一本地摊刊物，还是上回的鬼故事刊物，但封面不一样了：“又中了一篇。”
“可以啊你，每个月都有收获。”许沁柔笑道，“干嘛还一脸不开心？”
他关了word点开网页，作者后台里躺着一封来自编辑的拒信：“我改了五次大纲，开头三万字也琢磨了好多次，结果还是签不了约。”
许沁柔不怎么看这个网站的文章，她对男频小说不感兴趣，但他碰上这个问题，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帮他一把，于是点开排行榜上的书一个个看下来，只看前三万字。这事儿她相信他也做过，不过自己的小孩自己看着最顺眼，还是得用第三者的角度来评估比较客观。这个时期网络文学正兴起，编辑对签约要求相对放松，按理说不该一直签不了。她看完榜单上排行前三的开头三万字，再对比着张鹏写的看了一下，顿时明白问题所在。
“我没什么文学素养，只能跟你说说心里话。”她见张鹏还在生闷气，手搭在他肩上，和声细气，“你的开头太文艺了。我知道你想写篇武侠小说，想传达一些东西，文风还有点金庸的影子，可你看看其他人的文章，谁会一开头引用这么多诗词和风景描写啊？这样子读者看不进去的。”
张鹏惊讶道：“你还知道金庸啊？”
许沁柔心中划过一丝微妙的不快，脸上还是笑着：“当然啊，他名气那么大，我们小县城的书摊上不少他的盗版书。我穷是穷一点，当年也有租过来看的。”
“但我不想删啊，写了这么多了删哪段都可惜。”张鹏面也不想吃了，把碗推到一边，“你是没写过，真要写了就知道别说三万字，删三百字都舍不得。”
“我是没写过，但我现在是你的读者，你写东西出来是要给读者看的，他们买账你才有钱拿，想想钱，多改几遍算什么？你游戏打不上去的时候不是熬夜死命刷？还自己搭进去不少银子，怎么到现在挣钱的时候就懒了？”许沁柔还在介意他刚才那句话，自己说话的口气也重了一些。在张鹏听来，她有点教训人的意思。
他正处在自尊心强烈的年纪，就算在网吧窝了几年也不曾消减，前些日子杂志的成就更让他恢复了信心。因此听到许沁柔这么说话，他哪还考虑得到读者买不买账，自己就先不买账了：“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就知道指手画脚，有本事你自己写。我大学四年除了打游戏也读了些书的，这方面再怎样也比你强。”
这话太刺耳，许沁柔忍无可忍，拍桌走人。回程的公交车上她拼命吸气，告诉自己不要去想这话背后的意思。他瞧不起人就瞧不起，大不了往后她再也不找他，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初中生文化又怎么了，不是拿给人随便看不起的。
回到工厂宿舍，晚饭已经结束，她也懒得出门找吃的，就着半温不冷的水泡了一杯面，稀里糊涂吃完。这时手机一震，一条信息发过来，号码陌生。她点开来，上面只有一行字：“对不起，我刚才冲动了。”
许沁柔抹了把脸，将这个号码存进通讯录。她没有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