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迟闻言浑身一僵。
眼上的布忽然被轻轻掀开,钩蛇的脸映入眼帘,如以往一般妖冶得摄人心魄,但也多了陌生。
从前的小钩蛇像一个任性傲慢冷血的漂亮小孩,虽然脾气坏了点,可还是能哄能管制,而现在的钩蛇容貌艷丽更胜当年,喜怒却不形于色,将情绪掩藏得极深,让他不知该如何应付了。
钩蛇看出他的怔然,笑意不及眼底地勾了勾唇,低道:“这就觉得不认识了吗?主人。”
栖迟忍不住偏开脸,避开那道责怪的目光。
钩蛇见状,拧住他下巴逼迫着对视,低不可闻道:“也好,那种因为主人给一点甜头就犯蠢的家伙,不记得最好。”
栖迟闻言莫名有些不好受,他紧紧看着钩蛇,又听见对方嗤笑道:“对了,主人至少应该去看一眼祖龙,他才是那个最蠢的。”
小祖龙?
钩蛇话音落下,栖迟意识又渐渐昏沉,大抵是方才那枚果子的作用,很快他便睡了过去。
再度醒来时,周围的环境发生了显著变化。
这是一间竹屋,和从前那个几乎一模一样,四周宽敞明亮,种植有大片大片的金色梧桐,只是空无一人。
他坐在竹床上,手脚不再被捆绑着,眼睛上也没有再蒙着布。
栖迟低头看了眼,衣着整齐,也不知是谁帮他穿上的。
忽然一道熟悉的温和声线传来,“主人,饿不饿?”
随之飘来的是一阵淡淡香气,和他从前在桃花源幻境里做的那些菜肴味道很像。
栖迟怔怔看着面前,端着食物、踱步进来的银发少年,对方气质安静优雅一如当初。
好像并未有不高兴的一面。
栖迟暗暗松了口气,看向冰凰,扬起一个久违的笑,“好久不见了。”
冰凰闻言,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嗯”了一声。
他将竹碗端在手上,坐到床边,温柔地看向栖迟,“主人,我喂你。”
“不用了,我自己来。”
栖迟立即摇头,想要接过,冰凰却低眸轻易避开,温和但不容拒绝道:“我喂你。”
气氛蓦然变得微妙。
栖迟默了默,再度打量起冰凰的神情,有些难言地问:“你也生气了?”
“我不该生气吗?”冰凰微微一笑,语气仍旧淡静。
栖迟一时间彻底沉默,转而看着冰凰手中清淡却极香的食物,良久,因为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氛围,索性转移话题道:“你什么时候学会做这个的?”
冰凰听了却寂静许久才回答:
“几乎主人不在的每一天,我都在想要怎么做,怎么才能做出和主人一样的味道。可能久而久之就会了。”
栖迟看着他,不自觉攥紧身下的被角,面上却绽出一抹轻快的笑,“原来你这么喜欢吃那些食物吗,我这几天可以教你。”
冰凰闻言握紧手中的竹碗,冷冷清清地看他:“不是为了饱肚。我只是想着,也许我全部学会的时候,你会回来。”
栖迟忘了反应,喉口顿时一涩。
冰凰见状,自觉失言,隐忍低道:“要冷了,主人先吃饭吧。”
之后冰凰便一口一口喂他吃下,栖迟虽对这种不能自主用食的情况感到不自在,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不能在这个时候再拒绝冰凰。
沉默吃完了这顿饭,栖迟终于想起来问:“这间竹屋,是你们自己建的?”
桃花源幻境里的那些东西,都会在到期后消失。
这间竹屋只有可能是后来建的。
冰凰正收拾着碗筷,闻言动作一滞,“嗯,祖龙的功劳。”
“这样啊。”栖迟看了看,“比之前的要更舒适了。”
“嗯。”
“对了,火凤呢?”
那家伙没了肉干和零食,大概会很难熬。
冰凰平静回:“在养伤。”
栖迟意外:“他受伤了?发生什么了?”
小火凤的能力他见过,还有能让他受伤的?
冰凰这次没有立即回答,也不再收拾那些东西,仿佛压抑到了极点一般,转身回到床边,将栖迟骤然压在床上。
冰冷的银发倾泄下来,衬着少年冰雪一般纯净清冷的眉眼,原本该波澜不惊的眼底,此刻涌动着难以忽略的怒意和伤心。
质问声里掩藏着似有似无的颤意:“这样若无其事地关心我们,主人觉得很有趣吗?”
栖迟怔愣。
“自从你消失之后,我们每天都在找你,每天都在失望,到最后已经绝望了,火凤为什么受伤?因为为了找你,他找遍了无数地方,为了想让你回来高兴,他把每一只遇到的凶兽兽丹都为你取来,主人你满意吗?”
栖迟完全没有想过会是这样,胸腔里宛如压上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他顿了顿,不看冰凰,刻意冷漠道:“没必要这样做。”
他根本不会留在这里,所以哪里需要做到这种地步。
冰凰声音低下去,“嗯。是我们自愿的。”
“不仅这间竹屋,还有外面,全都和从前相差无几,但……也无法还原成一模一样。因为你走之后,那个地方也没有了。我们只能如此。”
冰凰语气里难以克制的自责,令栖迟更加感到呼吸困难。
他不喜欢情绪被一再牵动,更不喜欢胸腔里不断涌上的酸涩。
栖迟平复了几秒,低低开口:“不要再做这些浪费时间的事了。”
“浪费时间?在主人看来,这些是,浪费时间?”
冰凰恍惚俯视着他,清冷无澜的眸子里终于载有怨怼。
“一开始明明是主人招惹的我们,不是吗?结契后却又半途而废,不告而别,一消失便是数万年。”
栖迟抿唇,无法反驳,胸口被莫名的情绪压抑着沉甸甸的,他不由低垂下眼睑,想道歉却被冰凰封住唇。
最简单的唇与唇的触碰,空气中寂静半晌。
而后冰凰轻轻俯身在他耳畔,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抱歉。我失言了。和主人结契才是我们自愿的。”
他们谁也不会为这个后悔。
……
冰凰失控过后,抱着栖迟平缓了许久才起身。
栖迟看着冰凰那好似什么也没发生的平静神情,感到胸口发闷。
他抓了抓胸口的衣物,试图缓解这种陌生到了极点的心情,可丝毫也不能缓解,他甚至连声音一时间都发不出。
冰凰察觉到了,注视他的目光变得柔和,小心翼翼地拥抱住他,缱绻又眷恋地埋在他颈窝里,“主人心里还是在乎的,是吗,只要一点点就可以了,就够了。”
栖迟咬唇,终于意识到那揪心的感觉是心疼。
这是冰凰第一次对他露出如此依赖需要的模样。
他想起来,最软萌黏人最喜欢对他撒娇的小祖龙,到现在也没有出现。
钩蛇的那句话又响起,栖迟缓了缓,听见冰凰忽然道:“对了,主人。祖龙……你要见吗?”
栖迟总感觉他这样的问法很奇怪,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他在哪里?”
冰凰后退了点,眸光意味难明地看着他,“他可能死了。”
……
栖迟久久没能回过神,亦步亦趋跟在冰凰身后,来到了最初遇见小祖龙的瀑布深潭。
听冰凰说,小祖龙最初不分昼夜地找他,几乎什么地方都找遍了,遍寻不得后,便独自回到了曾经朝夕相处的地方。
可那里的竹屋、梧桐、沼泽、假山……一切的一切全都骤然消失了,宛如他这个人一样不复存在。
留给他们的只有荒芜。
小祖龙疯了一般,费尽心力将一切按照记忆中的还原,花了漫长的时间,甚至不惜和其他凶兽合作,可仍然没有等到他回来,甚至连他的踪迹都未找到丝毫。
最后因为绝望,他无法再在复原的竹屋里继续等下去,便取出了兽丹,沉眠在了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祖龙的兽丹拥有毁天灭世的能力,但小祖龙只用来在这片地方结下结界,不允许任何生物来打扰。
他已经沉眠了好几万年,未曾再苏醒。
栖迟停住脚步,看着眼前不远处——如水波一般漂亮流动的透明结界。
冰凰说:“祖龙的兽丹特殊,脱离太久,它会衰竭,也会死亡。”
栖迟抿紧唇。
他终于知道钩蛇口中那个“最蠢的”是什么意思了。
小祖龙……
看着眼前熟悉的瀑布水气,他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第一次见小祖龙时的景象。
明明是强大到不用掀眼皮就能解决敌人的凶兽幼崽,在他面前却可怜兮兮地抱着小脑袋,跑来跑去,最后跑到他面前,单纯又无辜地祈求要结契。
在他要抛下它暂时离开的时候,小祖龙委屈巴巴又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仰头看他,软声央求他不走。
没有化形时,每天都粘着他,窝在他怀里撒娇,化形之后,更加粘他,一口一个哥哥,眼神永远天真又明朗,专注得好像眼中只能看见他一人。
栖迟不知不觉咬紧了牙,胸腔中翻涌的陌生情绪几乎要让他失去理智。
从小到大,他的主导情绪便是冷漠,否则他早就死了千次万次。
唯一的让他想要保护的小孩也已经失踪。
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因为这几只为了任务才养的凶兽而如此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