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辞醒过来的时候，还睡在心理诊疗室的躺椅上。
早上穿进小说世界，待了不到半年，回来现世，此刻正值傍晚。
夏日的晚风吹动着薄纱的窗帘，将夕阳的余晖送进来，地上洒了一片绚烂的橙红。
六月底已经感觉到炎热了，苏辞身上还泌着细细的汗，一颗心却好像被置于冰窖。
死亡的阴影还没完全消散，他浑身的肌肉都是僵硬的。
他总能感觉到，有不间断的疼痛从骨缝里钻出来，在身体里横行霸道地作祟。
感觉是假的，却又真实存在。
屋里很安静，偶尔有交谈声从门外飘进来，很轻微，听不清内容。
早上泼到脸上的豆浆不知道是不是没有被擦干净，脸颊、脖颈、耳朵全都黏糊糊的，一股淡淡的豆浆味萦绕在鼻腔内。
但也是这股过分有存在感的气味，提醒苏辞，自己回来了。
他睁着眼，静静地躺着没有动。
书里受到的伤不会被带到现世。
除了早上被搪瓷杯砸了一下头，他是很健康的，这具身体应该有着生机勃勃的活力。
可偏偏这会儿全身提不起一点劲儿。
苏辞垂着眼，他闻着自己身上的豆浆味，脑里什么也没想。
他有意让身体放松弛，靠在躺椅上，抬头望着窗外的夕阳，眼底跳动着闪烁的光晕，却带不起任何眼神的波动。
长久的沉默。
不知道是在等身体恢复正常，还是在等别的什么事。
几分钟后，桌上的手机开始震动。
苏辞猛地眨了一下眼睛。
手机屏幕上跳动着“顾城”两个字，他盯着看了很久，终于在电话即将被挂断前，才伸手按下了通话键。
手指尖不太明显地在发抖。
“喂，顾叔？”
睡了一天，苏辞的声音很哑，吐字都算不上清晰。
“醒了！”顾城的声音也不似往常那般平稳，言语间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苏辞，小泽醒了，他真的醒了！”
苏辞反应了一秒，一下子闭上了眼，呼出了尘埃落定的一口气。
“那就好。”
他有些疲惫地倒在躺椅上，一瞬间竟然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自己虽然早走一步，先从小说世界里脱离了出来，但顾衍泽能够和自己几乎同一时间清醒过来，这人在自己走后做了什么，苏辞不猜也清楚。
或者说，他本就是抱着这个目的，利用了能利用的所有人，其中也包括顾衍泽。
现在，苏辞收获到了属于他的胜利果实。
顾衍泽醒了。
苏辞不后悔自己做的事。
只是脑海中浮现出顾衍泽抱着自己，满脸是泪一遍遍恳求的样子，一想到这人是以怎么样的心情踏入了自己替他预设好的结局，胸腔就只剩窒息般的痛。
苏辞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忍着传遍四肢百骸的痛，沉默地听顾城说话。
“苏辞，医生说，小泽现在的神志有些混乱，呃……沟通也不是很顺利。不过这都是暂时的，他只要醒过来就是好现象，其他的都会随着后续治疗慢慢恢复。”
苏辞很聪明，顾城话里的深意，他几乎不需要多思考就听懂了。
“顾叔的意思是，不确定顾衍泽醒来之后，是不是记得自己穿书的事。”
顾城沉默了几秒，语气有些沉重，回答道：“嗯，我没把握。”
“我明白。”苏辞的声音没有明显的起伏，“顾叔，你不用给我打预防针，顾衍泽人没事就好。其他的，不论怎么样，我都能接受。”
顾城轻叹一声，又道：“当然，这仅仅是我的个人猜测，之后还会给他安排更详尽的检查和针对性的康复治疗，也许我多虑了也说不定。只是苏辞，我需要立刻赶回去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苏辞握着手机，望着西沉的落日沉默了很久。
期间，顾城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催促。
良久之后，他听到苏辞平缓的声音再次响起：“顾叔，我不去了。”
“苏辞？”
“我们说好的，这次换他来找我。”苏辞无声地笑了一下，“他答应我了，我会等他。”
……
休息室门打开的时候，前台的小护士看到苏辞走了出来，眼睛亮了亮，快步迎了上来，“你醒啦？感觉怎么样？”
苏辞的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好多了，占用了一天休息室，给你们添麻烦了。”
小护士直勾勾地盯着苏辞的脸看，见他衣服上的豆浆渍都干了，捂着嘴笑，“那倒没什么。只是你早上睡到滚地上了还不醒，这是有多困呐？医生看你睡得熟，就让人把你弄到了躺椅上，特意叮嘱了不要打扰。”
苏辞：“最近作息很乱，失眠很久了，一放松就睡过头了。”
护士理解地点了点头，又问：“你先稍微等一下，医生这会儿有病人正在咨询，或者，需要我帮你预约下一次的咨询时间？”
“不等了。”苏辞摇了摇头：“预约也不需要了，我已经痊愈了。”
护士愣了一下，莞尔，“好吧，那你跟我来，签一下单子就可以离开了。”
顾城提前结掉了费用。
苏辞拿到单据上的金额时，感觉心被扎了一刀。
真他妈贵啊！
关键没派上什么用场，最后还不是被砸了脑袋，白白泼了一脸豆浆，搭上自己一件衣服。
太坑了。
——
之后的一段日子，苏辞过得充实又平静。
他拿到了研究生的学位证书，参加了毕业典礼。
之后通过导师的引荐，顺利进入一家很不错的科研所工作。
趁着一开始的工作不算很忙，苏辞将第三次穿书前没有写完的小说续写了结局。
苏简几次缠着他，问他关于顾衍泽的事，都被三言两语打发了。
后来知道苏辞新写了一本小说，她就挖空心思想偷电脑，试图知道穿书之后具体发生了什么。
没想到苏辞加密了文件夹，把试不出密码的苏简气得在家跳脚。
顾城每周都会发最新的检查报告过来，方便苏辞掌握顾衍泽的康复进度。
只是关于顾衍泽是否保留穿书的记忆这件事，只字不提。
同样的，苏辞也没有主动问过。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一眨眼，就到了夏末。
这天傍晚，苏辞和几个同事一起，下班后走出了研究所。
几个人正为了刚顺利交接的一个项目，打算晚上去酒吧庆祝一下，不停地怂恿苏辞一起。
毕竟有苏辞的这张脸在，不愁没有漂亮小姐姐主动凑上来。
“苏辞，怎么样？一块去喝两杯呗，反正之后有两天假期可以休息。”
“对啊，你都来研究所这么久了，我们还没有办个入职欢迎派对，不如就趁今晚？”
“刚好，我知道一家新开的酒吧，最近为了营销每晚都找了很多美女烘托气氛。苏辞，就你往人群里一站，谁还能比你更吸睛？”
“苏辞还单身吧，年轻气盛就不需要放松放松？走走走，一起去热闹热闹……”
苏辞高速运转了一周的大脑还被乱七八糟的公式挤满，来不及清空，被几个人吵了一路，脑子都快炸了。
“行吧，就去坐一会儿，不过不能太晚，我……”
刚想用苏简当作挡箭牌，苏辞一抬眼，看到马路对面站着的男人，愣住了。
“怎么了？”
同事们听苏辞话说到一半就没声了，回头去看，发现他僵在原地不走了。
“苏辞，你干嘛呢？”
循着他的视线看向马路对面，众人短暂的沉默之后，不知道是谁爆出一声惊呼：“woc，好帅的男人。”
紧接着——
“还真是啊，那哥们是明星吗？这长相，气质，能和苏辞一较高低了。”
“诶诶诶，他走过来了！”
“他刚才是在等人啊？谁的朋友？”
……
周围人的讨论声根本进不了苏辞的耳朵，他怔愣地看着顾衍泽朝自己走过来。
和小说世界里相差无几的长相，简单的黑衬衣配长裤，修饰出完美到无可挑剔的身形。
走近了才发现，顾衍泽真人的五官更凌厉，气质更沉稳，人也更耀眼。
双车道的马路，几步就跨越了。
还不等苏辞做出任何反应，顾衍泽已经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了自己跟前。
两人面对面，相互注视着。
苏辞的眼神极其专注，他努力去辨认在顾衍泽身上发生的变化。
他要区分出眼前这个顾衍泽和十年前、和小说里的不同，即便再细微的差别也不愿忽视。
他要将如今这张脸深深地刻进脑子里。
苏辞感觉到，顾衍泽也是用同样的眼神在凝视自己。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们明明那么熟悉，却又隔着十年的陌生。
围观者的目光从惊讶慢慢转为疑惑，直到变幻出各种不同的猜测，唯一保持一致的，是眼底同时摇曳起了八卦之火。
顾衍泽沉默得太久了。
苏辞从起初的震惊慢慢从心底升起一丝忐忑。
他的双手垂在身侧，不知不觉间，指甲都刺进了肉里。
方才脑子里一团混乱的数学公式和验算过程，在这一刻全部都被清空了。
他几次张开了口，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段时日以来，苏辞隐藏在内心的惶恐与不安，在顾衍泽出现在面前的这一刻，毫无保留地被掀翻出来。
苏辞很清楚，凭顾衍泽的智商，只要他清醒之后保留了穿书的记忆，很容易就能想到所有的事都是自己布下的局。
自己利用了他的感情，诱他吃醋，逼他殉情。
所以，顾衍泽还记得吗？
会不会因此生自己的气？
上一次，苏辞放了顾衍泽的鸽子，他们就这样错过了十年。
那这一次，如果顾衍泽生气了，他们之间又会变成什么样……
苏辞不敢想，不敢猜，不敢面对。
“苏辞，什么情况？”
终于有看热闹的同事憋不住了，主动问道，“你们认识吗？他是你朋友？”
周围的同事都在看着，陆续有其他下班走出研究所的人，也纷纷放慢脚步看了过来。
苏辞深呼吸，转过头向项目组的同事们解释：“嗯，他是我……”
“苏辞。”
顾衍泽终于说话了，声音哑得厉害。
他瞪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的双眼，死死地凝望着苏辞，声音带动紧绷的身体隐隐在颤抖，吐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压抑着强烈的情绪——
“苏辞，你要是敢说我只是你的朋友，我就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