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胤拿着绢帛,手越抖越厉害。他极力平复着,强迫自己冷静。
有将士端着炙烤好的马肉,从身后递到萧承胤面前,道:“公子,吃些罢。”
萧承胤将绢帛攥在手心,扯出一抹微笑,端过马肉,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将士的肩膀,道:“谢了。”
那将士笑得憨厚。萧承胤目送他走了,端着马肉,自己走到离军营较远的地方,将马肉放在一旁,屈膝蹲到河边,将手探入河水之中。
萧承胤的呼吸越来越不顺畅。他掬起河水洗了把脸,砭骨的冷水顺着他尖锐的下颔划过。萧承胤蹲着,抬头看天上的月亮,水珠顺着指尖滴滴答答的落下。
萧承胤自己蹲到月上中天,晚风渐渐寒凉。他终于支撑不住,脸侧缓缓滑下一滴滚烫的液体。他连忙擦了,却觉脸上的眼泪越来越多。
他从来没这么怨恨自己没用过。
另一边,赵国王室灯火通明。
太医和婢女跪了一地,战战兢兢地等着程院判的诊治。
程院判在大赵德高望重,曾将一位已经一脚踏进鬼门关的病人救回来,堪称妙手回春,之后便专门负责医治赵国王室的病症。
赵云致冷着一张脸,端坐在榻上。烛火映在他侧脸,将他柔和的线条衬得异常阴鸷和锋利。
程院判望闻问切了近一刻,才哆哆嗦嗦地松开了手。他一有了动静,赵云致的目光便立即落在了他脸上。
程院判硬着头皮,看向赵云致,退了几步,重重磕了个头,道:
“回、回君上,臣着实无法......”
“废物!!”
一只琉璃盏落在程院判手旁,炸成几瓣。屋中一干人等都忙磕头,有胆小的婢女已经哭出了声。
赵云致站起来,一张俊雅的脸宛如恶鬼:“一群废物!寡人养你们这么长时间,连个人都治不好......”
“...君上息怒!”程院判磕了几个响头,“不是老臣无能,是郎君这病...着实凶猛......”
“无能无能,”赵云致道,“你告诉寡人,到底什么才算有能耐?!拿你这条命去抵吗?”
赵云致的身体渐渐站不稳。他用剑身支住身子,另一只手握拳抵嘴咳了几声,冠发散落到一边。
程院判瞳孔微缩,忙上前扶住赵云致。赵云致头痛欲裂,往后退了几步,坐到榻沿。
程院判凝神给他把脉。赵云致撕心裂肺得咳了数声,大有把肺腑都咳出来的意味。
“君上.....”
程院判抬眸,蓦然瞥见赵云致鬓边新生的三两根白发,到嘴边的话语顿时止住。
赵云致变得十分暴戾,怒道:“有话快说!”
那白发夹在青丝之中,格外惹眼。程院判忙回神,作了一揖,道:“君上今日操劳过度...体内肝火旺盛,不能再忧心,老臣恳求君上,多为赵国百姓着想!莫要让赵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赵云致冷冷的目光落在程院判身上。程院判只觉背部如有火烧,但还是坚持着跪伏在地。
赵云致静静看了他良久,突然道:“滚!统统都给寡人滚!”
跪着的一群人都慌忙告退,屋内很快安静下来。
赵云致的胸膛剧烈起伏。他待火气没这么大了,才回身,把沈呈安捞起来,紧紧抱在怀里。
沈呈安微微蹙了眉,感受到赵云致的体温,他抖了抖,微弱的心跳透过胸腔,抵在赵云致胸口。
赵云致捋着他的鬓发,道,“早知护不住你,我便不自作主张把你抢来了......”
“我把你还给他...你醒来好不好.....”
————
秦军到了赵国的边疆艽郡。
五六个大秦将士举着云梯率先冒着箭雨,冲到了城墙根前。萧承胤首当其冲,踩上云梯,快速往城墙上攀爬去。
艽郡的守卫军推着巨石,沿着城墙推落。萧承胤蹬住梯子,飞身一跃,躲开巨石,拔出鹿卢剑插上城墙缝隙。
鹿卢剑剐蹭在城墙上,一路迸溅出无数细小火花。萧承胤踩住城墙墙壁,稳住身形,再次向上。
眼见他就要攀爬上来,赵军嘶喊着,将一桶热油倾倒而下。
萧承胤抓住云梯,使了轻功,几步踩上梯子,躲开热油,登上了城墙。
大秦将士在他的率领下斗志昂扬,齐齐登上云梯,锐不可当上阵杀敌。
就这般,萧承胤凭借他卓越的政治才华和治军天赋,一路领兵往邯郸厮杀去,十日之内连收赵国三个郡,近乎所向披靡。
赵国人人自危,唯恐大秦的虎狼之师哪日杀到了自己家门口。
公元前231年九月十一,赵云致下旨议和。
议和当日,赵云致亲自出城,穿着银恺,与萧承胤在阵前单挑。
赵云致这几日苍老了许多,五官亦如往日般俊雅,但头发已经白了些许,就算刻意隐于发冠中也遮掩不全,总有两三根飘逸在脸侧,他执着双剑,与萧承胤酣畅淋漓地打了一架。
萧承胤未换征战时的血衣,玄黑色的衣衫被鲜血泅得颜色更深。
赵云致这次是拼了命的打,带着股嫉妒,手下毫不留情。萧承胤连日征战本就疲乏,一时不察,被他挑了鹿卢剑,接着一柄长剑抵在了腰侧。
赵云致用剑紧紧抵着他的腰腹,却并不下手。他抬眸看着萧承胤,道:“若是再有来世,寡人定会在他认识你之前,把你杀了.....”
萧承胤拽了缰绳,飞翩的马蹄嘚嘚跺地。
赵云致将鹿卢剑扔给他,道:“对他好些,莫要叫自己后悔.....若是他哪天来找寡人,说你欺辱了他,寡人也定不会手下留情的。”
萧承胤总感觉他这句话有弦外之音,但不及他细想,赵云致已经打了马,回到了城中。
一辆马车停到萧承胤面前。萧承胤忙下了马,走到马车上,掀开车帘。
沈呈安躺在里面,墨发柔顺地垂在脸侧,甚至可见皮肤底下的血管,整张脸白得似个冰塑,给人一种一碰就碎的感觉。
暑热未褪,他裹着大氅,身子却还是冰凉。萧承胤小心上了马车,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萧儿......”
略浓重的血腥味儿灌进沈呈安的鼻腔。他略动了动,双唇微张,吐出一口气。
萧承胤见有反应,再次唤道:“萧儿......”
沈呈安的指尖颤了一下,眉头痛苦地紧了紧。萧承胤解开腰封,露出精壮紧实的上半身,将他紧紧裹在怀里。
沈呈安苍白的脸贴在萧承胤结实的胸肌上,耳侧能听到他急促有力的心跳,表情明显放松了下来。
萧承胤抬手,轻轻抚摸沈呈安的脸侧,粗粝的指腹剐蹭过沈呈安的侧脸,引来一阵颤栗......
“萧儿,莫要贪玩......”
“孤在等你......”
“回家罢......”
“回家......”
随行的侍医端了碗刚烧的姜糖水上来。萧承胤惦记着燕萧怕冷,这姜片都是切片包的,红糖也分成小包,珍藏在自己内衫里。他算好了,从邯郸到咸阳,慢点要五六天的路程,这些刚刚够,甚至还会有盈余。
萧承胤轻轻将姜糖水抵在沈呈安的唇缝处。沈呈安没有抗拒,微微启了牙关。
温热的姜糖水缓缓渡进沈呈安口中。一行人紧张看着。
萧承胤紧紧抱着他的肩膀,轻轻哄慰。
喝到最后,沈呈安抖了一下,略略蹙了眉,张嘴似是说了什么。
唯独萧承胤听清了。他握拳抵嘴,忍不住轻笑了声。
整个人虽也紧绷着。但听到沈呈安这一句,萧承胤倒是放松了不少。
那侍医瞪大双眼,端着空碗,看着萧承胤把沈呈安嘴角的水渍擦了,鼓足勇气问道:“公子,郎君他说了什么...?
萧承胤爱怜地抚摸着沈呈安的鬓发,鹰隼般的长目盛满了笑意,道:“他说‘王八蛋,难喝’。”
侍医听罢,顿时也觉得放松下来,咧嘴跟着笑。
沈呈安似是听到了这群人在笑话他,略带愤恨地启唇要咬萧承胤,软软的下唇剐蹭过他的锁骨,蹭得萧承胤一阵瘙痒。
他仍有些低烧,意识也不太清醒。萧承胤心疼吻了又吻他的额头,拉了拉他的衣襟,将他像孩子一般抱在怀里。
侍医见没了大事,默默端着碗退了出去。他离开了还没两步,就听到马车内萧承胤在低低吟唱一首民谣。
这首民谣是萧承胤幼时高烧不退,赵氏彻夜不眠,轻轻唱给他的。
萧承胤轻轻拍打着沈呈安的背部,像是在唤他苏醒,又像是在替他消减病痛。
帝王的声音低磁,穿透了两世的岁月,挟裹起漫漫尘埃。
“竹林外小丘上,暗处蹲着只小狐妖;流目盼冰雪毛,尾巴轻轻摇......
它在瞧,山林外,柳道旁,薄雾遮月外面万般好......
小狐妖,毋跑远,我心挂念啊外面太苍凉.....
小狐妖,勿相忘,我在原地啊等你回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