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凤市医院原本位于嘉凤区东郊,是九十年代末嘉凤县最宏伟的建筑物,由于城市的迅速扩张,在短短的十年间,仿佛成了被磅礴大海包抄着的一方汀州。撤县设市后,这座承载着眼泪和希望的的灰色调大楼,经过了大刀阔斧的改动,和新落成的用玻璃幕墙装饰的高楼连在一起,玻璃幕墙具有前卫奢华冬暖夏凉的理想效果,给前来问病求医的人们平添了一份浅浅的温馨感和权威感。
毛儒钧毕业于西南医科大学,主修内科学,进到市医院后分配到了血液科,他认真谨慎、待人接物一贯温和谦卑,从实习生一路升到现在的主任医师,今年是他来这座医院的第十个年头。
他原本以为,在每天的生来死去中,自己早已经看淡了世事无常,地球无限缩小,就成了有固定吞吐量的小车站,有来有去,来来去去,医院也一样,而昨天那事,却是他有生以来遇到的第一桩。
中午下班时分,护士站的呼叫器响了起来,在班护士接起对讲机,听到四十五号病房的病人出现了急喘的症状,毛大夫挂上听诊器,去了病房。
这个房间是医院的高干病房,收费是普通病房的一倍,但由于医院床位紧张,也就把它安排了进来。目前住在这里的,是一老一小,老的是个农村老头,六十多岁,小的是个高中学生,十六七岁。老的是血癌,小的也是血癌,他俩的状况是整个科室里最好的,也属白血病里致命率最低的一种,急性早幼粒细胞类,院方安排后天出院。
毛大夫到达病房时,并没有发现护士报告的急喘的症状,只是老头面色有些难看,小伙正看书。见毛大夫进来,老头惊了一下,喜悦之色跃于全身,他呼地坐起来,仿佛面前支个桌子,就能喝上了。
“哪不舒服?这不精神抖擞,面色红润,十八岁小伙么?”毛儒钧几步走到老头床前,微微欠着身,插在白大褂兜里的手背过身后,说道。
这是毛儒钧来到这个科室后形成的语言方式,用这样的态度回应病人的惯性焦虑,好多病人握着一大堆项项指标正常的单子,骎骎乎奔于大夫眼前,不依不饶地说自己身体抱恙,要不要再做个......
“你多做几次核磁,我们就多了一份收入......”一开始,毛儒钧是这样解释。后来遇见的此类病人越多,他就越直白了当,“去做吧,我这个月奖金还没过万......”“去做吧,我的劳力士,就差你这一单......”
......
而对于这种实实在在得了不治之症的病人,就算是看到了大限将到,他除了敬畏生命,为希冀奇迹出现的病人以及病人家属们默默同情外,他什么也不能做,他的那些荣誉,那响当当的医科大学的毕业证,充其量不过是废纸一张,但他依然保持着乐观:坚持,这是一个劫,你的血项指标稳定,这是个好现象,度过这个劫难.....度过这个劫难,人就上了天堂。
他不知道这是安慰病人还是让病人安心的赴死,但这一次,他改变了对于生命价值的认知。
“毛大夫,有没有时间陪我聊聊?”老头说。
“行,陪聊贵,不过,你一个坐地户不差这点钱,说吧,什么事?”毛儒钧拉开床头铁皮柜,拉出里边塞着的马扎。
那个马扎是这个坐地户老头自己带来的,来住院部第一天,这个老头由他的邻居送来,邻居帮他拎着脸盆暖壶毛巾,他发着39的高烧,手里拎着这个马扎,仿佛是来看马戏,等一切检查结果出来,他住进这间病房的第二天,护士长带着一帮人查房时,发现了这个扎眼的绿马扎,就立在病床对面的单人沙发旁边。护士长瞄了这架马扎一眼,一个颇有眼力价的小姑娘麻利将马扎收起,正不知该置于何地的时候,烧得迷迷糊糊的老头一咕噜下地,扯过马扎,塞呀塞呀,塞进了这个约有0.01平方米的铁皮小柜里。
“啥事都要提前预备着点,我的外孙过来就跟我要这个......”老头喃喃自语着。
......
然而时间过去四个多月,他化疗过四次,由凌乱苍发变成了光明秃子,他的病友换了八茬,由男人变成女人,老人换成小孩儿。谁也没见过他惦念的家人,他拎来的那个马扎,像封存在岁月长河里的一具不知名姓的尸体,任时间剥落,打磨,最后和大地融为一体。
但毛大夫及时拯救了它,他稳稳地坐在马扎上,略略低于床上的老头,仰起头。
“你说这世间真有因果的吧?”
“嗯.......”毛大夫搔着额角,他知道这个征地户老头门庭冷落必有原因,他搔完左边搔右边,仿佛好痒似的。
“不用“嗯”,只是期限问题,有的是当场兑现,有的是择日兑现,有的是来世兑现。很多人觉得活着六尺身躯,死了黄土一抔,何来来生一说,其实仔细想想,来生来生,来世的生命,谁延续了你的血脉,谁就是你的来生。”老头双手卡在一起,当枕头枕在脑后,悠闲地说“我呢,上天给我安排了第二种,择日兑现!”他哈哈一笑。
“所以你.......你的果......因何而起?”毛儒钧斟酌着问。
见直指要害,老头有些羞赧,他尴尬地笑着,将目光移向了旁边的大男孩。那男孩清隽沉郁,口罩捂着大半拉脸,长长的睫毛在洁白的口罩上方扑闪着。许是生病的原因,他话少,精力都放在书本上,听到这样的对话,他还是接了一句,“他睡了他的小姨子。”
毛儒钧一怔,这样的“因”还是让他有些猝不及防。他不由联想到相由心生这个词。他盯了老头一眼,问他:后悔吗?
“后悔吗?有用吗?没有,没有用的事,咱就不去纠缠......但,他们把道德标杆抬得太高了,我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已经不是东西,但是兽的心也有柔软的一面。”他使手背擦了擦眼角滑下的老泪,继续说:“当年,我被判了五年五个月的有期徒刑,在漫长的五年铁窗生涯里,我的家人没有一个看过我,后来出了狱,我决定堂堂正正做人,所以我想是应该先原谅了自己,别人还有日子要过,也就不再关注你,但当我大大方方出现在家门口时,老婆已经带着孩子改嫁了。我后来想通了,毕竟自己已经牲口不如,哪有人蓄同居一个屋的理。我想闺女,她带着孩子来看我,走的时候留下了一把马扎,那是孩子露营用的小板凳......孩子走时,他安顿又安顿保护好他的小马扎,”老头哽咽了下,继续说:“我今早打电话,叫我外孙听电话,我给外孙说,我还带着他留下的小马扎......我听见闺女咬牙切齿的训斥,‘说你在北京,听见没有’......”接着,老头呜呜呜哭起来。
毛儒钧抹抹潮湿的眼睛,握了握这个曾经犯过不可饶恕的错误的老人,离开了病房,他刚转身,看见那个花甲老人将一瓶没开口的开塞露塞进嘴里,瞪着眼珠往下咽,双手紧紧抓着床沿.....
按老头留下的遗嘱,不用通知他家人,但毛儒钧还是坚持己见,打给了他的闺女。
下午上班时,毛儒钧第一时间去到病房,看见已经换过的雪白的床单,还有那架绿马扎,立在垃圾桶旁边。
晚上,毛儒钧叫了几个人喝酒,喝到酩酊大醉,他说: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喝醉还是第一次,醉酒醉吧,好歹,算我为他做过什么。
同事说:我们作为大夫,能治好人的病,治不好人的命,命是老天注定,所以人不是死于病,就是死于命,如果没得病,那就是阎王想要你的命,所以才有死于非命,你为他看病,你就已经为他做了什么,他应该感谢你。
“人家花钱请大夫,我收病人挣工资,各取所需,他没欠我。非要说感谢,我得谢谢他,他有了病,我才有钱挣。但我觉得这不合乎情理,他看病是为了活命,我看病也是为了活命,充其量,这是一桩买卖。往大了说,这是自然规律,是社会发展进步的必然规律,在推动文明这架大马车时,他是一介车夫,我是一介马夫,他到不了终点,我也只能半路下车,所以谁又比谁伟大,比谁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