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囫囵个睡觉，给毛儒钧这个已婚男人的“人生第一次记事簿”上又多了一划，因为明天是下午班，所以他放展了睡，人事不知的睡，一觉醒来，屋里已是一片锃光瓦亮，他折身起床，发现自己竟穿着鞋，一时弄不清楚自己是刚进门还是要出门。
以往喝醉了酒，无论多晚，媳妇儿都会帮他脱掉衣服鞋袜，枕上舒服的枕头，盖上合适的被子，而昨晚......
他歪着头凝神细想，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起身到洗漱间冲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倒想起为索友准备礼物的这件滔天大事来。
索友说，哪个节日也能忽略不计，唯独承担她吃饭钵子的教师节不能忘。其实一开始，为人师表并不是索友的理想中的吃饭钵子，她志存高远，誓死不离家字辈，科学家，文学家，数学家，四海为家，音乐家，思想家，剧作家，万变不能离本家，所以她从小就上进勤奋，撸光了脑门进“家门”，她也不喜欢父亲那套千年不朽的灰色西装，一看到那套灰西装夹着历史课本，在教室门口亮相，她总觉得有生以来，学校最愚蠢的地方就是要设立历史这门课，宇宙无穷大，活人都顾不过来，讲那些死人干什么，初三毕业，学校每个班都开毕业典礼，本在初二就结业了的历史课，历史老师理应不在受邀行列，但她爸是唯一一个收到邀请的副科老师，后来经过两轮的复读，索友终于明白自己插翅都飞不上“清华”，决计从姑姑家不插翅飞下六楼时，父亲淡淡地说：功名不在位高低，秦桧的名是名，魏征的名也是名，有功则名，富贵不看钱多少，范蠡的富是富，严嵩的富也是富，富德显贵。
那时候，索向强已经是市里最知名中学的校长，索家每天门庭若市，父亲的影响力，自然影响到了索友。
等她后来考了师范院校，上了第一节语文课时，她脱口而出的一个个历史故事把同学们听呆的时候，她自己也呆了。也是从那时起，她脑海里的偶像队伍里，挤进一个父亲来。在她成为老师后的第一节公开课上，她讲的是唐代诗人杜甫的古诗——过华清宫绝句三首的选节，由于只是选节，短短的两句，除了课件里的内容外，她用十五分钟声情并茂又言简意赅地讲述了盛唐时期的繁荣和伟大，讲了胡人铁蹄踏过万千百姓，生灵涂炭哀嚎遍地，讲了马嵬坡下花钿委地香消玉损，玄宗山盟海誓自我陶醉。不知不觉中，她除了父亲讲过的那段刻骨铭心历史，已然穿插了同时代诗人白居易的诗——长恨歌，孩子们第一次听到中国的神仙而不是外国的魔法。那节课下了之后，老师们竟响起了低沉的掌声，这在隔三差五的听课日常事项里是不常见的。
打那之后，她喜欢上了教书，从“家”的梦里醒来，重新定义了属于自己的人生观——不管学生正处于人生的哪个阶段，知命之年，不惑之年，亦或是耄耋之年，在他们丰富繁杂的人生经历汇集成的存储器里，一定有为索老师留出的一席之地，浓墨重彩式也好，轻描淡写式也罢。
下楼时，毛儒钧给索友打了电话，问问媳妇儿要不要一起吃午餐，然后再去把礼物的事解决了。
电话“嘟嘟嘟”响起，歪在办公桌前的索友抓起手机看了看，无力地按成了静音。她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腔调开口，自欺欺人一如既往的甜蜜，还是不同以往的阴阳怪气。
毛儒钧看看电话已经挂断，好奇的一怔，接着又拨了过去，索友看着手机上那行数字，这个号码第一次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时的那种不期而遇地惊喜，溢上了心田。
安葬了父亲的第三天，心情沉痛的索友已经站在了讲台上。这是父亲自生病以来，不经意地暗示闺女的结果。索向强说：尽孝尽在我膝下，那是爱我，尽孝尽在我棺材前，那是为你自己，宁愿担不孝的名，也不要做装孝顺的事，后者比前者更孙子。
那天下班，索友拖着疲累的身体走出校门，电话就响了。这串数字，是她有意为之的结果，她没想存着毛儒钧的电话，存进来容易，删出去难，因为她发现，从白云山之行的一面之缘，毛儒钧那忧郁的眼神便深深刻在了心上，包括父亲吞药自杀，她完全没有必要打电话给他，因为自己家离区医院近，一向的化疗也在区医院做，救护车势必会将父亲送到区医院，可她还是那么固执地做了。可在父亲洗过胃直到父亲去世时，索友都再没有接到过毛儒钧的电话，父亲在医院过世，她那么悲痛，那么撕心裂肺，他也只是例行公事地安慰，父亲出殡那天，她绝望地站在殡仪馆南边的荒地上，哭了好久，心里压抑地难受，又情不自禁地打电话给毛儒钧，告诉他情况，对方只是说了一句：节哀顺变。这几乎是一句费话。就像告诉即将开车出行的人——路上慢点儿；就像你告诉十八岁的少女——穿上棉裤一样，何况，父亲过世那天，他那就那么淡淡一说。
索友总觉得，她在对方的眼里，始终是个客户，除了客气，再没有别的什么。所以她不能给自己太多希望，她已经为他寝食难安，家人同事早就看在眼里，急在嘴上，每天喊着给她介绍对象。在未来的某天，她终将不再为他犯痴犯傻，忘在海角或天涯，亦或结成心底的一颗沙。
看到那串温柔可亲的号码，索友暮气沉沉的脸上顿时泛起了红光。她掐着手机，猛然提速，走得那样快且那样狼狈，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学生中挤过，半拉脚丫跨上马路牙子，另一只没及时跟上去，就在学生面前摔了个四仰八叉，尴尬也顾不上，她侧躺在柏油马路上，胯骨疼痛难忍，一条腿做着缓慢伸缩，仿佛正在练瑜伽。
索友的腿摔惨了，脚踝也旋即肿了起来，但她不敢等收拾好自己再回电话，在她看来，那是怎样的大不敬，于是，她就那么躺着接起了电话。
“毛......”索友不敢造次，斟酌了下，还是觉得叫名字不大合适，万一人家不是那个意思。“毛大夫，找我有事吗？”
“想见见你，这算不算事？”对方一本正经地说。
那是他们第一次以没理由的理由见面。
......
索友伸手抓起那个红绒戒指盒，想了想，接起了电话：“找我有事吗？”
“想跟你吃午饭，这算不算事？”毛儒钧一本正经地说。
“不吃，还有事吗？”毛儒钧一愣，媳妇儿今天到底吃错药了？八成因为自己三天两头喝大了不高兴，他赶忙将买礼物的事提上日程，“看你教师节要什么礼物？”
“你不是已经送了吗？”索友冷冷地说。
毛儒钧听出了弦外之音，知道是单位里哪个年轻不谙世事的女护士干出了什么出格的事情，他换了副让人难以接受的平静，依然是低沉地语调：“侮辱你人格的东西，扔了吧。我买新的。”
“戴在你脖子上，守护你的东西，我怎么扔掉？”索友扔下电话，哇地一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