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完小的校园低调又大气,青砖红窗,有些褪色的四个大字“厚德载物”表示着这座学校的历史悠久,体育馆是一件超级加大码的钢筋球衣,整个正面镶嵌着数字23,飞人乔丹的球衣号码,宽敞明亮的大落地窗又给这所沧桑的市政小学增添了无限活力,一排排大头垂柳,如烫着大波浪的长发女人,环绕在操场周围,在金秋的阳光里,显得忧郁而神秘。
索友到这所学校已有八个年头,她带出去的学生最大上到初中二年级,然而,她总能在街角巷陌听到孩子们变了声线的声音:索老师?!她也能在街角巷陌被突然杀出的孩子激动地抱着表白,索老师我好喜欢你!她喜欢那种感觉,她享受那种被尊敬被当成偶像般的感觉,有一种甜滋滋的成就感,她甚至想,即便生命即刻停止,她也可以欣慰地闭起眼睛,她知足了。
可现在,她漫步在神秘的大垂柳下,走在幽静的校园小路上,脚踩片片黄叶,但心在挂在了树杈上,她听不到文学意境里的树叶的沙沙声,感受不到黄叶翩然起舞,划着弧线的孤零零,她只知道,她要离开这帮孩子了。
她喜欢他们,她的心目中早已有了一整套方案,跟他们融洽相处,让他们情不自禁地喜欢上她这个老师,是她方案里的第一步,让他们喜欢上她的课,从而喜欢上学习,这是她方案里的第二步,让他们从容不迫地面对生活中的是非曲折,无怨无悔地接受社会的种种责任,这是她方案里的第三步,也是终极目标,然而现在,她实现不了了。
她觉得学校把这个班交给她,达到什么目的,学校说了算,但通过什么手段,那是她的事儿,只要是不违背孩子成长规律的,不违背社会道德法律的,什么手段都能考虑。
那原因出在哪里?就是因为一套一百二十元的衣服?还是另有隐情?她揪住一根徐徐摆动的柳枝,歪着头想:家长会的话严重了吗?还是失了那位局长的面子?
“柔之胜强,弱之胜刚”,父亲临终前告诫他们姐弟俩的处事道理,她现在想想,父亲就是在针对她,她说话直言不讳,办事开门见山,可她只要一头扎进工作里,就都顾不得了,她做不到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她只知道怎么去教学生,让每一个孩子在相对公平的条件下,积极地学习,阳光地生活。
打完cs那天,索友看到了极为震惊的一幕:有个女生突然一脸羞红,接着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索友将她搂在怀里,正欲悄悄地问她发生了什么,胳膊触到的地方,大腿处精湿一片。原来是尿了裤子!有几个女生率先看出破绽,已经互递眼色,叽叽咕咕笑了起来。班长也看见了,目光正探寻着索友,索友对她笑笑,眼神里却在问:怎么办?
这时,班长大声喊道:所有女生,我们一起编花篮。有个男生冲了过来,被她一把推开,当一个大大的花篮编起来,索友看到了那极为感人的一幕,花篮中间,在班长的带领下,有五六个小女孩儿,她们同时脱了迷彩裤,露着光溜溜的小屁股蛋子,然后手麻脚利从书包里掏出校服外裤,穿好,站起来,互相击掌,大笑,花篮们忘我地继续蹦着转着拍着小手,根本没谁留意到,花篮里面的小孩子们做了什么。
同时,孩子的创造力和动脑能力也让索友感到不可思议:她给了学生一个命题——荒野求生。孩子们很快领略了老师的意思,先建房子,他们在地上栽了四个桩子,呈等边形状,但是没办法把四角连接在一起,不知谁插了一句,“把桩子换成粗木棍,两头就能搭得住啦。”接着,大家便开始磕头碰脑找粗木棍,找到了粗木棍放上细木棍,试了试,木棍滴溜溜滚跑,大脑袋刘恒上前说,“把木棍两头弄扁”,于是,大家开始想办法将木棍在石头上磨平,这样搭房子顶时就容易得多,两个桩子之间,和桩子对顶角,都支着等距木棍,屋顶很快就搭起来了,孩子们更是兴致大增,他们七手八脚七嘴八舌,建言献策的,添砖加瓦的,一个小时的时间,一座三层左右带着耳房的大楼,只用现成的木棍就盖了起来,索友钻进去,坐在里边铺着的厚厚的落叶上,大声呼喊:宝贝们,这就是我们一四班的家,你们爱你们的家么?。
“爱!”“呼啦”一声,应者云集,孩子们你推我挤,挤进了小房子了,将索友埋在了底下。
期间,有个孩子强烈建议,房子坐北朝南,另外一个问缘由,他说,太阳从东边升起的时候,家里有阳光,太阳挪啊挪啊,中午挪到正南方,家里有很多阳光,到下午,太阳往西挪去的时候,家里依然有一大片阳光。
而前些天的一件事,同样让索友感到甜丝丝的温暖:一个叫琪琪的可爱水灵的小孩子嘴唇干燥,隔三差五喜欢用舌头舔一舔,没多久,整个嘴唇都干裂起皴,毛毛刺刺里映出血来。那天下午第一节课,一四班学生都要直接到体育馆,进行讲故事大赛,当那个小女孩坐好时,她的同桌,一个瘦瘦的皮肤干净的男孩,鬼鬼祟祟从裤兜里摸出一支口红,给琪琪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涂在了嘴唇上。一边涂一边说:张嘴,啊——张嘴,你打扮得漂漂亮亮,我想跟你结婚......
而后,那个小女孩干脆抢过口红,看了看,问:你是不看见我那天穿白裙子很漂亮?男孩儿深情款款地点点头,说:嗯。那女孩一脸认真地开始自己涂起来,感觉涂得差不多了,抿了抿,扭过头来问男孩儿:我不想跟你结婚,我想跟我妈妈结婚——你不能跟你妈妈结婚,你妈妈必须跟你爸爸结婚......
索友险些笑出声来,她绕着孩子们走了一圈,然后自顾自地,大声地诵出欧阳修的那首诗: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学生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索老师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
起风了,索友叹口气,将风衣紧了紧,她这才意识,自己瘦了,摸出兜里的镜子照了照,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圆脸瘦出了棱角,眼角沁出了细纹。她将镜子收进兜里,摸见了平平的小腹,可一个月前,她还摸着自己微微胖起的肚子跟毛儒钧撒娇——吾与太真,孰美?
......
她还没想明白,电话就来了,她看了看,似曾相识,仔细想想,原来是刘恒家长打来的,她一时魔怔了,想不起这个家长这时候打电话有何贵干,她想不到,干脆不想,便摁下了接听键:喂!
“索老师,班里有点事儿,不知道是不是方便出来,我想跟你面谈。”
“好,来学校东边的大公园里,我在石头牌那里等你。”
挂了电话,索友有一种感觉,孟乐乐一定知道是谁挑起了事端,她想,她是误会了那位局长。
拐弯走向校门,索友跟门口玩手机的保安打招呼,保安伸出遥控,把她从一点细小的缝隙里放出来,又关起了大门。她疾步往公园走,她不是想知道家长们如果评价她,对此,她不关心,她只是急于想知道,这件事到底错在哪里?是否还有回旋余地
刚走到石头牌边上,孟乐乐便下了车,索友掉转头,头发呼嗤嗤飞进她嘴里。
孟乐乐穿着一件藏蓝色的毛呢外套,平整的宽腰带,系着一丝不苟的蝴蝶结,纯白休闲裤搭配高腰马丁靴,头发梳在耳后,口红滋润有光泽,显得皮肤又白又亮。
她紧走两步,站在整理头发的索友跟前,说:对不起。
“你的男人陪我度过生命中的黄金八年,知足了。”索友拍拍孟乐乐的肩膀,眉目舒展地笑着,笑得意味深长。
孟乐乐一怔,心里顿时感到宽慰了许多,她不由自主牵住了索友的胳膊,放低声音说,“原谅我了?”
“你来找我求原谅?”索友问。
“不是,”孟乐乐有些支支吾吾,“是别的......别的事。”
“在古代,你该是我妹妹,妹妹对姐姐,有什么事不能直言相告?”索友说着,眼睛不知道瞟向哪里。
“咱们班的迷彩服,你是不让别人坑了,班里有个家长,也在卖这款衣服,进货价45,卖价才100。”
索友恍然大悟,原来坑她的,是她的好同学,是同一宿舍的好闺蜜,她推销衣服时声泪俱下,说自己老公赌博,儿子哮喘,一套衣服她只挣十块。她也是出于同情,正好自己班里需要,顺手推荐了下,不成想,自己当了冤大头。
她气愤地掏手机,想要拨过去质问一番,却被孟乐乐一把摁住:“别了,吃一亏,你才知道,人心不古。”
索友目光闪烁,冷笑一声,默默说道:人心不古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