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知秋，一树叶子都掉光了，这就意味着，冬天要到了。
三完小一年级四班换了班主任，因为现任老师以公谋私，有失职业道德，向学生推销不等值商品而停职，孟乐乐在往家长群里发信息时征求了索友的意见，索友的意思是，任何解释都矫情，面对吧。
索友简短发言，跟孩子们告别，新老师在同学们的大声哭喊中，在同学们的踢桌子甩课本的抗议声中登台亮相了，刘恒带头背起书包回家，索友疼在心上，狠在脸上。
她厉声呵斥道：刘恒，体育班长是带头闹事的吗？你们这样，老师能安心地工作吗？
委屈的刘恒站住，撇撇嘴，抠着大拇指，瞄了索友一眼，讪讪地低下了头往回走。索友目光逼视，看见一片晶莹的泪花在小刘恒两丛茂密的睫毛那边放光，霎时惹她泛上泪来。
她强忍着，向学生们挥挥手，看见所有孩子都自觉地，自然地端端正正坐着，两条胳膊搭在一起，摆在桌面上，小小的手掌抻得笔直，泪水却悄无声息地淌下来，挂在每一张稚嫩的，或白或黑的小脸上，她不能自已地又耽误了几分钟，从讲台上下来，站在教室前边的一块空地上，张开双臂，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哈啦啦离开座位，紧紧地跟她抱在一起。
走出教室，她没有回办公室，她回了家，被别人利用也好，自己大脑缺弦也罢，总之她无法接受突然换岗的事实，虽说身正不怕影子歪，她没拿卖衣服同学一分钱的回扣，但家长却是花了冤枉钱的，她是犯了众怒的。
如果父亲在，她老人家一个眼神，一个笑脸，她就有了方向，她就有了解决问题的信心，但......哎，离冬至日还有些天，在他们的乡俗里，扫墓上坟都有固定的时间，比如清明节，比如冬至日，她没法跑去父亲的坟头讨个答案，只能先往学校外走。母亲虽说深明大义，但究竟妇人之见，再说也心疼女儿，可能一听原委，拎串钥匙就去找教育局了。弟弟在北京，他在企业里，吃的是技术饭，对于政治对于官场他识见浅薄，再说千里迢迢，好久没有联系，一打电话，却是哭哭啼啼，这不是她这个姐姐该做的，报喜不报忧，她希望这样，不到万一，不会打扰弟弟的繁忙紧张的生活。
将双手揣进兜里，索友开始把弄着里面的手机，她问自己，到底跟谁絮叨？其实，不用她刻意地问，那个人就在心间，像阳光下荡着秋千的孩子，你不看他时，他是一道飞翔的影子，你看她时，他飞得更高更起劲了。
自打离婚之后，她的心常常走两个极端，曾经的幸福浪漫将她送入云端，而现在的分道扬镳又将她丢进谷底，她总能感觉到温热的水流渐渐长出尖牙利齿，将她软软酥酥的心划出道道血口。
潇洒地离开，潇洒地走，而这看似利落干净的动作背后，有谁看到了她转身时眼底的红和她喉间的颤抖，又有谁感受到了她麻木的双腿和钝痛的心。
她说，都这个年纪了，怎么还能把儿女情长挂嘴上，诚然，对于三十岁六岁的人来说，儿女情长没必要挂嘴上，但搁在心上，谁说不可以。
她总在想，距离是个变量，在身体与身体之间看似很远的一段，而说到心里，却是触手可及的了。有时候她也想，世界上最自然的事不过生老病死，而忘记，也是其中一项，但仿佛又不是，生老病死可以刻意而为之，但忘记却不是，你越想痛痛快快地忘记，那件事情，那个人就越是清晰地出现在你的眼前，你的脑海中。也许是这样，你想忘记时，你总是先要颇费手脚地将它搁上厅堂，如此一来，你不是忘记，反而加深了印象。所以，忘记不是有意为之的事，如果把忘记提上日程，那叫温故而知新，可能要生出更多的事情来。
索友站在校门口，像左右望了望，还是决定去东边的公园里走走，深秋的公园冷冷清清，没有锻炼身体的老人，没有奔跑玩耍的小孩儿，只有嗖啰啰的各种叶片，在肃杀的秋风中吟着无奈的离歌。
她心里清楚，毛儒钧会给她一个很好的理由，服从组织安排或者辞职，但是她知道，既然已经选择了成全，就不再藕断丝连，毛儒钧也依然没有放下这段感情，不是么？
将已经拿出的手机装回兜里，索友开始大踏步往公园深处走去。天不算冷，阳光穿过稀疏的树叶照在身上，身体感觉暖洋洋的，她眯着眼睛往上瞅了瞅，想起某日也是这样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下午第二节语文课和体育课时，她带着孩子们来这里探宝——他动员体育老师一起，花了一中午时间藏进来的小纸条，讲故事的，唱歌的，跳舞的，不一而足。那天，班里一个男孩穿倒了裤子，因为他总是往后摸兜，惹得大家叽叽呱呱笑个不停，她灵机一动，将上身的套头毛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掉了个儿，然后抱着那个孩子大笑道：原来你也跟老师一样，大马虎！
孩子们将矛头指向倒穿着t恤的索老师，边哈哈笑着，边跑到索友身后找她胸前的老虎图案，她看见那个满脸通红泪光闪烁的男孩也露出笑容来，冲进孩子群，大家说着笑着走开去了。
......
还没从温馨地回忆中回过神来，索友手里的电话响起，摸出电话，终于还是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号码。她吞了吞口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现在，对毛儒钧而言，她是他儿子的老师，将来，对毛儒钧而言，她是她儿子的曾经的老师，这是她允许自己在毛儒钧心中的确切的身份，别无其他。
你细细盯着那个电话号码，心说：或者亲人，或者朋友，均可。
“要辞职了吗？已经做好了准备？”毛儒钧开门见山地问道。
“嗯。我做不到爸爸......我爸那样。”索友被自己的口误吓了一跳，脸“腾”地一下，像“呼啦”点着了火一样，烧起来。
“好......”毛儒钧顿了一下，仿佛被索友传染了似的，频频口误，“你的车......那辆车......我卖了，卖了十一万，我给你十五万，如果还想考研，或者想旅行，都可以......我不在......一个人，痛痛快快地生活，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不开心，可以喝酒，可以唱歌，可以旅行，可以......找个人谈恋爱，但就是别生气，你的身体是高速公路，而气是一辆奔跑的车，如果你伤心了难过了，车就停止了，一辆车停止了，就有千万辆车撞上来，路就出事了。”
索友呆了，那低沉稳当的声音，像极了父亲，像极了母亲发火时，父亲那淡薄如素的样子。恍惚间，她分不清到底是父亲还是毛儒钧。于是她揉着发僵的脖颈，嗯嗯两声。
声音出去之后，她才明白过来，急忙有些愠怒地拐了弯：“建议我留着，钱你拿走。”
“物质是改变心情的一剂猛药，你试试。”毛儒钧不平不陡，继续说。
“别再......”
“听话。”毛儒钧温言软语地说道。
索友沉默了，她本想说——别再提钱这码事，离婚前我就算清楚了，可听着毛儒钧那近似命令的哄，心软了。
“好。”她乖乖地说。
挂掉电话，她感觉阳光穿透她厚厚的t恤，照进心间里。
半小时之后，她返回学校，向老校长递上了辞呈。
老校长吃惊不小，他连连摆手，“拿回去拿回去！干什么呢？就是个过渡期，你的能力没有谁不认可，你的委屈我也知道，我这不正想办法嘛！”
“您费心啦，校长，记得您说过，退休后您要开补习班，如果那时候还需要老师，您随叫我随到。”
校长还要说什么，索友已经深深地鞠了一躬，出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