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不暴戾不嚣张,下得有些应付,有些勉强,滴滴答答,窸窸窣窣,打在车顶上,打在灯罩上,打在毛儒钧面前的玻璃窗上,看样子,到了夜晚,许是要凝结成簌簌雪片了。
他背对着门,默然伫立,他的结实的后背,他的圆润的后脑勺,无不显得这个男人伟岸挺拔,他希望给刘筠和毛豆一个幸福的家,他感谢刘筠留下他的孩子,同时他也感谢索友,感谢她陪他度过人生中最黯然无光的时刻,感谢她的宽容大度不拘一格,感谢她的大爱成全。
总之,谢谢。
今天,那个男孩儿要出院了,这是他今年第一个指标完全恢复正常的患者,血象血红蛋白已经正常,血小板正常,最让人感到高兴的是,他最近刚因为牙痛而自行前往诊所拔了一颗牙,回来医院复查时跟毛大夫说起了牙痛要人命的事,毛儒钧才知道他竟然去拔了牙。这是白血病患者的大忌,怕伤口怕感染,可当毛大夫得知这件冒险的事儿,并且知道牙齿坑业已愈合完好后,眼睛张得大大的,他突然抱住面前的小患者,也是自己亲手教过的学生,拍着他的后背,激动地热泪盈眶,“小子,你彻底痊愈了,小子,你吉人自有天相,嗯?”他改用一只手拍着对方,拍着他的头顶说,“我说过,你长着一双善良的眼睛,有事没事都是咪咪笑的,是不?啊?”
毛儒钧真是激动坏了,他每每看到年轻的生命垂死挣扎,自己总要为他们祈祷,这就是他这么年轻的人在家里设了佛堂的原因,索友说自己没有特别信仰,只要是神,她都拜,于是,每当毛儒钧跪在佛前,温和如水的样子,索友总也过来上一炷香,拜一拜,为了老公,为了老公挂念的那些人。
如果有那些如花的生命即将凋谢之时,他总是偷偷倒一杯送行酒,撒向或明或暗的夜空,仿佛给天堂以虔诚寄语,当然,也为那些撕心裂肺的父母长辈,然后,自己喝掉剩下的一半,所以喝酒,慢慢成了毛儒钧的习惯。他总觉得,一个孩子能来到这个世界上,本就是上天顺手递给父母的礼物,上天无情地夺走这个生命的时候,绝望无助的父母跟谁讨理去。
而这个痊愈了的孩子,他真诚地为他祝福的同时,也真诚地想为他付出。
有一个晚上,已经是十点多钟,一个同样清秀柔弱的女孩儿,推开了病房的门,那会儿,他正在给他上物理课。那女孩挺着肚子走向病床,害羞的脸蛋红彤彤,突然,她从紧绷的校服外套里拉出一束花来,递给了正在受宠若惊地瞪着眼睛的男生。
然后,转身就跑。
情不知所起,毛儒钧放下纸币,讲了自己的爱情故事,他添油加醋,说他的成绩完全是因为初恋,因为他要让初恋为他骄傲,为他自豪,他说,他当初选医学院,就是为了好就业,毕业后,能挣钱,能给爱的人一个体面的生活。说得男孩想入非非,直问毛儒钧:那你们现在还那么相爱吗?
毛儒钧随口说:嗨!你只记得有这么个人,和这么一档子事儿。他接着说,他是一个负心汉,后来又爱上了另外一个女孩儿,当然,他把自己形容得魅惑迷人,仿佛是雷奥纳多一样,说他们的结合仿佛是天造地设,“只可惜......”
男生听得津津有味,哈喇子咽下去又反上来,他自己调侃自己,说他听入迷了,仿佛老牛反刍一样,反刍着哈喇子。
毛儒钧趁热打铁,他说“如果你有能力,你的人生就是多项选择题,如果你爱这个女孩儿,就给她幸福,你的学识你的涵养,可以给她精神上的满足,你的学识培养你的能力,可以给她物质上的满足,她满足了,作为男人,你的成就感就有了。如果没有能力继续爱,但你有能力让她不至于太委屈,给予她物质上的补偿,作为男人,你的责任感也满足了。”
“人都是爱美又自私的动物,如果你愿意她爱你,也一直想被爱,那就要提升自己,努力让自己变成更好的样子,别说为了别人改变自己而没出息,咱说的改变,不是迁就,是让你变得更优秀。他在与不在,远近与否,你都能独当一面,都能释放属于自己的光芒。”
“自由往来无挂碍的生活,这看似简单,却是成本最高的生活,所以那首诗怎么讲——”毛儒钧话音拉得长长。
“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男生的音调变得诚恳了许多。
.......
跟毛儒钧一番聊天之后,男孩儿深受感动,他举起拳头,跟毛儒钧互撞拳头,问了毛儒钧一个猝不及防的问题,“毛叔,你刚才没说实话,你离婚之后,你的前妻过得不大好吧,你吞吞吐吐的样子。”那男生翻卷着手,表示“吞吞吐吐”。
“有点儿,她现在失业了,我今天去找了翰森私立学校的董事长,想求求他,希望在她的工作上尽我芝麻小力。可惜人家不在,我明天再去。”
“......”男孩儿看着毛儒钧,不说话,眼神里荡漾着欣喜的光芒。
......
高尚挂掉马蜂窝马校长的电话,心里很是不快。她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交情,依然被马蜂窝拒之门外,在她看来,整天挂着招聘广告的私立学校,对于索友这样的香饽饽,怎么也是求之不得的态度。可马校长竟显得尤为勉强,他的答复是:现在不缺代课老师,可以当临聘老师培养着,暂时没有工资。
她不知道刘筠对这个结果是否满意,问题的关键是,索友会不会没有工资支撑半年,毕竟是七八年的老师,心性该是很高的了。
电话拨过去,刘筠正在埋头算账,她从一堆票根收据里摸出手机,将椅子撤到远远的落地窗边,看着远处另外一所高中的青绿的橡胶操场,开始接电话。
“什么情况?”刘筠问。
“......要倒是要,但是目前不缺老师,他们可以当临聘教师培养着,暂时没有工资,明年下半年有个语文老师请产假,她可以顶上......”
刘筠斟酌片刻,说道:“我知道了,让我想想,是我直接跟索友说好一点儿,还是跟毛儒钧说好一点儿。”
高大喇叭一听事儿办的还算圆满,忍不住自告奋勇,当起了刘筠的军师,帮她拿起了主意,她说:“当然跟索友说啊,这么重要的事,索友迟早会跟儒钧说,做了好事不留名,小学老师教过我们,但最后还是人人皆知,你说是谁说的!你给领导买了份咖啡放在她桌上,是大声告诉她好呢?还是等别人告诉他好呢?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要让好事像坏事一样,借助旁观者的嘴,那效果才真本实料。”
一语点醒梦中人。
刘筠握着手中的电话,迟迟没有拨出去,她因为自己的雅量而感到深深地安慰,于是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让椅子倒溜回座位,继续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