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三月十日是农历的二月初二,这是特殊的一天,不是传统节日,但有传统习俗,在这一天,男女老少出门的在家的,都在无声地进行着一项约定俗成的独立运动——剃头剪发,有人是专等这一天,因为需要剪而剪,有人是为了这一天,因为需要剪而剪,虽然结果一样,但出发点却不同。
毛家和刘家,本市的两户普通人家,一户因为减少人口而没精打采,垂泪的垂泪,叹气的叹气,一户因为增加人口而欢天喜地,理发的理发,烫头的烫头。
这天一早,毛母一开手机,微信铃声接二连三响起,她将声音调到最高,一个妖娆的女人声音蹦出来:我想烫大波浪,又怕显老气。一个粗犷的勉强的女人声音接上:你可以,我烫不了,我这发量少,烫那样儿式的准得成花栗鼠——这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女人,因为她天生黑色素超标,脸、身体、脚趾头、连头皮都受到牵连,统统呈黝黑的明黑色,所以那样的一股一股的发型还真是暴露缺点无疑。另一个女人忙。违心地安慰:快别瞎说,你烫那样的也好看,你这么有气质。不难想象,一个满身黢黑的人高马大的老女人,长着一尊草莓鼻,再顶一头波浪发,就算不是气质,但也很难找到同款,心事重重的毛母把整个聊天记录听下来,没有回应,孙子的事儿没办利索,她还没有打扮自己的心情,因为刘筠的情况很特殊,万一她一听到儿子改姓,像遭遇大风的一把伞,呼啦一下抽过去,自己就将成为众矢之的,成了恶婆婆的典范,就如儿子所说,不用花钱就能上了热搜,那可就完蛋了。
这天上午的九点半,心情放松的刘筠在母亲的陪同下给儿子改户口,母亲心情沉重,嘴巴失去了警惕,她们刚走到户政大厅窗口,一个去年冬天买过刘筠那套房子的买主也在窗口,那女人热情多话,上来先说她们房子买卖那档子事,又说房子过户那档子事,过户怎么困难,过户怎么繁琐,接着她就问刘母,“你们是干什么?”
刘母万般凄凉地说,“给我外孙过户。”
“过户?”那女人瞪圆了眼睛,抻展了皱纹。
“......啊......迁户口。”刘筠吞吞吐吐地说着,脸色已然土灰。
正如毛母所说,刘筠是个隐形病人,她的病潜藏在身体里,更潜藏在意识里,根本就不是半月十天的药能根治的,就算治好,外在的因素也会引导它卷土重来。
刘母吓坏了,忙扶着女儿坐下来,狠狠盯了那女人一眼。那女人才觉得自己捅了娄子,赶紧借机溜走了。
刘筠在椅子上面如土灰地坐着,好半天扭过头来摸着母亲的脸,苦笑着问,“妈,女人就应该美,没有男人也要美,女为悦己者容,懂吗?”
“懂,懂。”
“那我给您的美容卡,您用了吗?”刘筠又往母亲的另一边脸瞅了瞅。
刘母这才想起,从乡下回来时,本来约好了美容师,却因为毛母的一通骚扰而就此搁浅,她心疼又五味杂陈地抚摸着闺女那清癯的脸颊,安慰道,“去了,你没看出来妈的脸光滑了好多么?”说着,她下意识地将包往身后塞了塞,虽然刘筠并无意识,想要查查母亲的包。
“那就好,妈。”就这件事上,这个精神饱受打击的女人已经放了心。她偏过头,又若有所思了地盯了一会儿一个路人甲的两条细细的腿,说,“妈,儒钧真的应该再给毛豆生个弟弟或者妹妹,您年轻的时候就欠考虑,只生了我一个,如果您生了至少两个孩子,那么我走了,您依然没有后顾之忧,也还有人照顾,多好。”
刘母此刻丧失了想象力,她不知道闺女的设想能有“多好”,只觉得冷汗顺着脊梁骨流下来,她颤抖着两片薄唇,捏着闺女的手,问,“闺女,你这是说什么傻话呢?”
“妈,这不是傻话,这是实话,在这个世界上,看似最精明最自由的人类,其实是最没有自由的,因为他们总是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可很多情况是,你惦记锅里时,别人却惦记你的碗,当你看出问题或者猫腻,就要开动大脑,就要精于算计,自己碗里剩多少,锅离你又有多远,不然,锅里的没了,碗里的也没了。”
刘母尽量听得很认真,但她通体颤抖,连心尖上都是晶莹的汗珠,她听不明白,闺女到底是给“孩子过户”这个词戳痛了神经,还是对生活的大彻大悟,她只是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仿佛攥着一只滑溜溜的仓鼠,一不留意就要逃走。但她能感觉到,女儿的手,连手心里的汗都掉了温度。她再三斟酌女儿的话,然后谨小慎微地刺探,“毛豆暂时跟着他爸爸,你就有时间和精力好好调整自己,再加上妈妈在饮食方面帮你调理身体,很快你就可以上班啦,对吧?”
“妈,”刘筠皮笑肉不笑,答非所问地说,“其实人最自由的时候,就是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您不知道有首歌么,叫像梦一样自由,您看,这就是说,睡着的时候,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是最自由的时候,因为只有睡着才有梦啊......”
“女儿,儒钧来了。”刘母往门口人来人往的地方望了眼。
“来吧,该来的总会来。”刘筠一副破罐子破摔。
“是你叫人家来的,你现在这么说,倒像是儒钧辜负了你,使你满口怨言。”
毛儒钧看看不锈钢座椅上憔悴的刘筠,还有刘筠突然多出来的第三层眼皮,心里顿时明镜,同时他也将自己的猜疑提上日程,他绕过去,坐在刘筠的另一边,扳着她的肩膀,轻轻地说,“宝贝,咱们复婚吧。”
刘筠“腾”地闪出毛儒钧的胳膊弯,站起来,瞪圆了眼睛看看毛儒钧,看看她妈。
刘母心虚地偏过头去。毛儒钧内心笃定,只等着刘筠送上疑惑的目光。
就在刚才刘筠的状态里,毛儒钧已经完全读懂了刘母以及刘筠的内心,刘筠不仅突然改变主意不复婚,而且还要把命一样的孩子送给他,这里的原因,除了母亲从中作梗,再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
自从刘筠答应将毛豆的户口迁出,毛母的心情一直是半惊半喜半忐忑。在今天这个关键时刻,她势必要亲自出马,将这件事办成板上钉钉。
就在毛儒钧刘筠这对儿初恋情人患难夫妇前妻前夫眼神交流之际,毛母领着孙子姗姗来迟。
“她姨也在啊?”毛母大大方方打招呼,丝毫看不出俩人之间有过什么。
“在。给孩子过户是大事,我怎么能不来?”毕竟女儿养了十来年的孩子给了人,这回轮到刘母气粗。
“这也就是迁个户,孩子想在你那在你那,想回来想来,这都取孩子的意愿。”
本来正在专心玩着手指陀螺的毛豆突然说道,“不回姥姥家。”
“为什么呀?”毛母满脸遗憾实则内里欣喜,“妈妈姥姥也想你吧?”
“不,姥姥家不好,我不要回姥姥家。”毛豆嫌弃地瞥了眼姥姥。
“姥姥家怎么就不好啦?”毛母想将口实坐在毛豆头上,让毛豆实实在在地说出刘母家的问题,好洗清身上的嫌疑。
“如果我喜欢姥姥,奶奶就不给我买玩具啦。”
毛儒钧看着母亲的由白变粉再变红的脸,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宝贝,你理解错了奶奶的意思,奶奶是说,如果你不改掉很多以前的坏习惯,她就不给你买玩具啦。”
“是啊,这才是奶奶的意思,这孩子理解能力......”毛母赶紧为自己开脱。
“她的理解能力没有问题!”刘母咬着牙低声说道,“放心吧,钱拿来,孩子户口就落在你们毛家!”
刘母率先放开步子,一行人各怀心事地往大厅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