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书苑立在蹑风湖中，形似并蒂莲花，又像个以青瓦竹帘包裹起来的玲珑芥子，里面坐满了来自天南海北的各门后辈。
祁谣一路紧紧跟着南赤鸷和曲剡溪，不敢多作言语。
既然去的是内门宗学，这一路会不会遇上看穿他伪装的高手？
他目前还只对上过金丹修为的南赤鸷和林琼枝，以及看不穿到底有多高修为的魏迤，骗前边两个暂时还没什么没负担，骗后边那个……暂时连想都不用想。
只有中间这一撮，确实也没什么机会碰上，到底能不能骗过去，他这会儿心里也直打鼓。
好在化形收敛妖气时外表与常人无异，净衣符也早就甩了好几张，只要他不做那惹眼的出头鸟，应该没人会特意用灵视观察他。
想到这里，祁谣愈发跟得紧了些。
南溯珉拉开竹帘，跟曲剡溪两人在后排悄然落了座。
二人来得稍晚，堂前早已聚了一群聊得热火朝天的年轻人，南溯珉避开他们，拍了拍曲剡溪，亮出一小半张纸条问道：“这个字迹，你见过吗？”
纸条上写着“为上切莫”四字，没头没尾，不知想表达些什么。曲剡溪草草看了一眼，只觉得这人字迹娟秀，好看是好看，却没什么特色，遂答曰：“没见过。”
“系舟结近在眼前，你们说，今年魁首究竟会花落谁家呢？”南溯珉耳尖，听堂前人道。
“我觉着，自然是蹑风堂那个少宗主，前两年到处都传闻人家多厉害多厉害，号称修仙界近百年里年纪最小的结丹修士，你没听过？”
“非也非也，系舟结比的又不是结丹早晚，今年泛行舟新秀一抓一大把，结丹再早，技不如人，一样没戏。”
“新秀？你难不成是说那什么来着……‘聚宝钱庄归川剑’？”
此话一出，堂前一干人全都暗暗嗤笑了起来。
这类话南溯珉早听惯了，哪怕是被人指指点点，心里也没什么波澜，这回，却远远看到乔家三个珠光宝气的背脊，躲在朔风门那俩耍刀的兄妹背后，挺得有些僵硬。
若没记错，那三个孩子就是他们所说的“归川剑”——近年来刚回归泛行舟的海派后人。
他戳了戳曲剡溪：“‘归川剑’我知道，‘聚宝钱庄’是怎么回事？”
曲剡溪附在他耳边八卦道：“就是乔家的产业，明面上是钱庄，暗地里是情报贩子，很多人好像都看不起他们赚俗家钱，嫌他们丢仙家的面子。”
……人家凭本事赚钱，这不纯属咸吃萝卜淡操心吗。
他心里盘算着该不该上前去，给乔家仨倒霉孩子解解围，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那群人之中闪出来，高声道：“谁说魁首会是朔风门那俩虎背熊腰傻大个的！分明应当是嵘山林琼枝林师兄！”
南溯珉扶额，又是欧阳慎，上回堵他想比武，结果反而被林琼枝噎回去的那个。
他看了看好好在坐在后头，却无端招了一通骂的昭朔风兄妹，心里下了个决断：欧阳家这孩子缺心眼，为了不祸及池鱼，他得躲远些！
趁着堂前一群小年轻们争得面红耳赤，他知会了剡溪，领着不明就里的祁谣，朝无人造访的后门走去，打算在廊桥边上寻个清静处。
却没想到早有人捷足先登——除了他，居然还有人也惦记着这得天独厚的风水宝地，几个从没听过的声音，隔着一张竹帘，或坐或立地在不远处廊亭中，悄声商量着什么。
湖风料峭，隔的又远，南溯珉没听清几句话，只隐隐听见“打擂”“下注”几个词。
他蓦然站住了，回头悄声问祁谣道：“那边聊的，可是你说的黑擂台？”
祁谣闻言，猫下腰顺着竹帘往前走，竖起耳朵听了听。
只听见一个跋扈的少年声音远远道：“上回小爷就是着了你的道，跟着你买天乾，血本无归不说，还折了小爷八十两灵石，这回还跟着你瞎买天乾，你真当小爷我缺心眼呢嘛？”
祁谣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八十两灵石……他那“心诚则灵”红布头一根卖五铢，八十两灵石足足能买三百多根，估计能把那老银杏挂满了，还有余能做几身衣裳。
祁谣不禁心里替这个倒霉鬼冤大头肉痛，转而听另一个人道：
“我哪里知道上回的天乾那小子那么没见识，傻里傻气硬抗对面的紫电符不说，还险些被劈掉半个脑袋……但这回的天乾是青蚨峰外门出了名的新秀，你信我，这回你照着我下注，铁定赢，铁定赢！”
祁谣愣了愣。
普通人被紫电符劈过一道，非死即伤，这人说不定从此就落下个终身的残疾。筑基以前落下的残疾，哪怕日后结了丹伐筋洗髓，也没法让残缺的身体完好如初。
这些人……想用区区八十灵石赌一条活生生的命？
感情遭雷劈的不是他们！
他蓦地觉得有些肝火上头，连带着还有些没来由的犯恶心，悄悄摸回来，回答南溯珉道：“……没错，就是黑擂台。”
话又说回来，这黑擂台不过昨天被他借来江湖救急胡咧咧了两句，今天就赶巧似的被他迎面撞上，他这嘴……该不是被魏大神仙悄悄拿去开过光？
开过光的嘴一五一十地将听到的东西转述给了南溯珉，南溯珉的脸色也渐渐凉了下来。
这些个草菅人命的东西。
他昨日听祁谣说话时还奇怪，若是真有外门弟子私下械斗赌博，还斗至你死我活，按泛行舟管教森严的做派，怎么会传不到管事长老耳中？
今日方才明白，这所谓的“黑擂台”之所以能在一众长老眼皮子底下办得风生水起，原来是有这些内门纨绔子弟为一时刺激，心甘情愿化作掩人耳目的保护伞！
也正在此时。
同湖心书苑一桥之隔的海棠居议事阁内，林琼枝正与堂内长老们义正言辞地争辩着。
“师叔，我不明白，妖族暗探明明可能已经渗入泛行舟结界，兹事体大，为何不立刻提清三宗议事？！”
仅仅只是因为当前青溪渚宗主闭关不出，蹑风堂宗主不知所踪？
竟是满堂噤声，无人应答。
攥紧的拳头渐渐垂下，这位年轻的剑门峰新任副手，满脸充斥着愤怒与不解。
东西二陆两族之间自古以来便势不两立，在东陆绝大多数人族修士眼里，西陆妖族都是喜攻伐，轻仁义的代表，它们戕害生灵，嗜杀成性，几乎毫无仁慈可言。
在他看来，妖族混进泛行舟结界内部，这说明大量修为低微的外门弟子们，正面临生死存亡的威胁。
半晌，一位素色衣衫的女修，明光霁打破了沉默：“琼枝，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此事与其余二宗有关……你当如何处置？”
林琼枝愣了愣，方才反应过来明长老说了什么。
“不可能，这事关泛行舟千年根基——”
“你师父和曲老宗主的生死，莫非就与泛行舟千年根基无关？！”明光霁咄咄追问道。
林琼枝原本沸腾的热血，忽然凉了下来。
他曾愤懑于泛行舟高层对南槐的失踪不闻不问，对青溪渚宗主的闭关听之任之……可眼下听来似乎不然，蹑风堂长老们对南槐宗主的失踪似乎早有过讨论，甚至……早已有了定论。
——“此事与其余二宗有关”。
是啊，怎么可能无关？
林琼枝暗自自嘲地笑了笑，觉得原本错综复杂的一切都连了起来：北沉渊……重伤的狼青犬……师父、曲宗主……还有，阿虹。
看来并不是谁都跟他一般，将泛行舟千年根基看得如此重要。他放眼朝泛行舟的最高点——天回山望去。
江风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