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来观一人一剑，祭十方剑阵，百步之内万顷寒芒。
大量的妖物被他截杀在了踏出传送缝隙的瞬间，妖血横流，染红了半个演武场。
而那些妖兵妖卒，一个个跟罔顾生死似的，踏着同伴的尸体，依旧争先恐后地朝演武场涌入。
这是一场燕来观与上百妖卒的角力，而哪怕是神通如出窍期剑修，也终究是地上之躯，纵有千万剑影，亦终有力竭之时。
尸横遍野的演武场内，阵鼓如雷鸣，妖卒之间响起声嘶力竭的战歌：
“脑涂原野，魄飞扬。”
肝胆复兮，归一方。”
数以百计的妖卒士气高昂，生生用命填出了与世间少有出窍期剑修势均力敌的战局。犬妖尉迟钧亦是脚踏妖焰，腾空与燕来观生死相搏，长剑利齿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切割声。
燕来观挥剑怒喝：
“天理昭彰，妖族无德嗜杀，有违天道，必被天诛地灭！受死！”
“荒唐！天理？！天道？！天道就是活命！千方百计也要活命！！！我族若非走投无路，又怎会让如此多同胞壮士命丧异疆！！！”
尉迟钧斗红了眼，嗓音喑哑地嗤笑。
地上的南溯珉闻言皱眉。
天道，天道。
可若真如他所说，所谓天道就是世间走投无路之人，都要跟他们一样反过来滥杀其他无辜……这算是什么“道”？！
燕来观再怎么可以一敌百，也毕竟只是出窍期修士，无法分神为二。他一边凝神控制如此大范围的十方剑阵，一边又要与犬妖搏斗，心力早就有些捉襟见肘。
若有分神期的南槐在此，必定可以火速镇压这些妖兵……他想。
可眼下在这里的，偏偏只有他燕来观一人。
这黑衣的中年剑修定了定神，忽然恢复了平日里的高傲和从容，低低笑道：
“今日老夫就算是一死，也不会让你们这些杂碎踏出山门一步！”
“燕长老似乎高看自己了。”尉迟钧早就受了伤，噙着血，猛然咆哮道。
“哪怕你可以抵挡住这里的军阵，九欘结界的低层也早就已经为我族所攻下！一步步蚕食掉九欘的根基，迟早只是时间问题——到那时，吾等便可踏平泛行舟，从此再不受那饥寒之苦！”
“不受饥寒之苦！！！！”
“踏平泛行舟！！！”
地上的妖军纷纷跟着尉迟钧一起声嘶力竭地怒吼，掀起一阵磅礴的声浪。
十方剑阵锋芒不减，然而，竟有越来越多的妖族士卒自缝隙中艰难地爬出来，踏着同伴的尸首垒起的漫漫长路，眼里浮现出对“不受饥寒之苦”的希冀和渴盼。
不仅是“希冀和渴盼”这等虚无缥缈的幻梦。
无数个记忆里，那些寸草不生的荒漠，那些足以冻死一整个部族的凛冬，那些稀薄得根本无法聚起的灵气，那些刚出生便已死去，还未能好好看一眼这天地困苦的孩童……
这份带着狂意的渴盼，如野草，如洪水，早已在贫瘠无序的西陆血脉里，蔓延流淌了千百年，裂出见骨的痕。
岂是单单身死一回，就能泯除得了的执念？
妖军一瞬发起前所未有的攻势，林琼枝匆促御剑断空而来，将自己的灵力融入到十方剑阵中去。
“燕长老！我来助你立阵！”
然而，金丹跟出窍之间的差距何其之大，林琼枝光是入阵，还只接手了一小片剑光，立刻从嘴里涌出一口腥味，七窍流血。
“琼枝，凝神！”燕来观低吼。
“是！”林琼枝迅速回过神来，擦了擦满脸的鲜红，强行吞下一口咸腥的血。
“好！是宗主的好徒弟！”燕来观咧嘴一笑，再次冲入到与尉迟钧的搏杀中。
大部分人族都已经进入了九欘幻境深层避难，只余一些行动不便的伤员还在同门的搀扶下逃离。
南溯珉和江荇之等有修为的，留在尽头断后，能召唤心剑的修士灵力所剩无几，南溯珉自己手里的木剑也几近断裂，染满了妖血。
死去的尸体堆积，既有妖物，也有人族。
南溯珉忽有些失神。
刚刚还是在看台上给他喝彩的观众，在宗学里互相打过照面的同门，此刻便满身鲜血地躺在肮脏的地上，死相更为残酷的，甚至已经被妖物所分食，让人目不忍睹。
尉迟钧远远地看了一眼九欘灵枝，脚下的妖焰倏地冲天爆燃，逼退了毫无防备的燕来观。
燕来观御剑一顿：“自燃妖丹？！畜生想干什么？！”
妖丹乃是深藏在众妖体内，与修士金丹同等精纯的灵力聚合，相当于妖物身魂之本，若是妖丹的灵力燃尽，那妖物本身也回天乏术。不到玉石俱焚，穷途末路之时，绝不会祭出性命攸关的妖丹。
尉迟钧本并不是燕来观的敌手，只是在十方剑阵抵挡妖军的空当下，可以勉强与他一战，这突如其来的自燃妖丹，却是使他短暂地有了可以与出窍期剑修匹敌的实力！
尉迟钧绕开燕来观，四足腾空，朝着布阵支撑九欘灵枝的那几个修士疾驰，快似闪电。
九欘！
不好，他想进入幻境里，以自爆金丹来重创九欘！
燕来观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骤然掐诀，御剑追赶，然而，还不等他追上尉迟钧，那头狼青犬已经抵达了九欘灵枝前。
燕来观无法，迫不得已返身抽出十方剑阵中的大部分灵力，周身剑影如波涛般连亘，追云逐电。
他势必要将尉迟钧擒在幻境之外！
滔天的剑意刹那如狂澜漫天，出窍期剑修竭尽全力的一击，压迫得在场所有妖族和人族都窒息了一瞬，一式耗了半生真元的蹑风堂剑法，朝尉迟钧斩了过去。
是一式“系舟”。
万籁俱寂，燕来观突然想起了一个极其久远的场景。
那还是他年轻气盛时，所当无敌，凭着剑修与天俱来的锐气，眼空一世，甚至妄想斩天灭道。他刚从自己的师父手中学会“系舟”一剑，还不甚熟练，纳闷地问师父，如此高深的一剑，为何名字却分外朴素。
那位已经魂归天地，忘却了脸庞的老前辈随口答道：
“世人皆想腾天潜渊，做那不系之舟。可天地间总要有‘系舟’之人，既然你已经学会了这一剑，不如就由你来当罢。”
曾经心高气傲的剑修自诩不问世事，一心只求取剑道之极致，可原来百年沉浮一过，泛行舟一草一木都已是他的归舟。
心有所系方为强者，那剑意腾天潜渊，连涛剑影执意要取尉迟钧性命。
狼青犬却只是惊诧了一瞬。
他半眯着眼睛，一幅生已遂愿的模样，竟是淡然一笑：
“吾命至此足矣，吾族百代绵延。”
他低低留下了一句。
随后，天地为之危惧的震荡和巨响，自他的体内迸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