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里人头攒动，大概有五六个人闻声散开来。
为首的年轻男子逆光向路清野看过来，果然是那獐头鼠目的大院“角落生物”——王化。
此人是十来岁时随父母工作调动才搬进大院的，据说有过入室盗窃前科，行为作派十分不入流。偏又是个极为争强好胜的性子，自然与路清野天然树敌。于是乎，大院里那些入不了路清野的眼、不愿意带着玩儿的边角料不甘寂寞，渐渐分流到王化那边，负负得负，常年鸡鸣狗盗地做着略胜于被刑拘的擦边球坏事。
“哟呵，野哥来逛庙会怎么钻小树林里来了？不会是，和哪个姑娘私会被我们提前占了地方吧？”王化两手抱在胸前撇出一只脚，歪歪斜斜地横在他面前。
那群零碎跟班一听这话头，立刻跟着起哄架秧子，顿时又乱成一片。
路清野也不搭理他们，伸出胳膊去朝他们身后一个黑影指了指道：“我来找那孩子。”
王化一挑眉：“怎么茬，野哥还带他玩儿？不都说野哥眼光特别高，想进野圈儿还得过审的嘛？”
一个精瘦小个从人堆儿里钻出来，嬉皮笑脸道：“不光审，还挑发型呢！”说着，他一把拽掉脑袋上的旧棉帽，露出个光溜溜的秃脑壳，朝路清野伸过来拍拍：“您瞜瞜，这就是当初被您踢出去的脑袋瓜！”八壹中文網
“吴全友，啥全有？连根毛，都没有！”有人带头嘲弄他的大名，气得他跑过去跟那人扭打。
路清野烦透了跟这帮不入流的人打交道，只想麻溜把那个角落里缩成一团的倒霉蛋带走了事。干脆上前一步，探胳膊去拉住对方的棉衣袖。那袖中的胳膊明显一抖，看不清那埋在两个膝盖间的脸，想必早就吓得花容失色。
见这人裹着件半新不旧的水红色晴纶棉外套，头也瑟缩在连衣的帽兜里，不知是冷还是怕。路清野不禁更添几分同情：这种面料十分不保暖，胜在价廉。想这女孩子大概平日里也是拮据胆小的类型，被选作欺负对象恐怕也是常有的事。
大院虽是正义之地却非世外桃源，现实世界总逃不过一回欺软怕硬。
思虑至此，抓着对方的那只手也更紧了紧。
“野哥，这是个祸害，就留给我们这边得了。”王化直眉瞪眼地伸胳膊过来摁在他的小臂上，意在阻拦。
“听见没有，跟我走！找你一大圈了，跟这儿猫着也不怕冻成冰棍儿！”路清野不理睬王化的施压，只冲着那个弯曲的身体吼了一嗓子。
见他不肯让步，王化又将手往下压了压，路清野胳膊崩得紧紧，丝毫不沉。
两方僵持不下，众人目光便齐刷刷集中在地上蹲着的那位身上。
那人终于动了动，脸也从磨出毛边的帽檐下探了出来。一片浓黑的头发帘遮住额头，乱是乱了点，可算有了丝人气儿。
“还活着就行，起来，跟我走。”路清野不耐烦地高声吆喝一句，也是说给王化一伙听。
蹲着的那位摇摇晃晃起了身，耷拉着脑袋也瞧不见脸，身高倒是吓了路清野一跳：这姑娘怕不是校队打篮球的？这个头怎么也得有178了吧？！
高却不壮，红棉服看似鼓囊，里面包裹的身子虚多实少，富裕着大块空间。
“走，以后没事别满世界乱跑。”路清野转过身去先往外走，那人犹豫片刻，迈步跟上，越赶越近。
“化哥，就这么放了那小子？这事儿就这么了了？”吴全友凑到王化身边，随时准备上去拦截。
王化不作声，眼睛盯着亦步亦趋跟在路清野后面的人，又狠狠瞪了路清野一眼：“没完，也没了。”
目露凶光，像时下流行的录像厅港片里的黑帮大佬，也像大佬手下更心狠手辣的那个腿毛。
路清野不回头也能感觉到身后汹涌的恶意。自己偏要招惹这样的麻烦，梁子都不是莫名奇妙成林的。
前脚刚踏出阴森的小树林，申雄、庞亚林、赵科等二十来个人就从不同的方向朝他聚合，看架势也是漫山遍野地找了大半天。
“野哥，那傻x‘铲子’找你麻烦了？”申雄一边撸袖子一边就要往松树林里冲。
党同伐异，他们没事在一起就会起各种代号，“铲子”专指本大院异类——没人扶一把靠自己也立不住的家伙什。倒也贴切形象。
“回来！”路清野低喝道，顿了顿又说：“是我先出招的。”
众小弟听闻都有点瞠目结舌：“啊？为的什么啊老大？”
是啊，为的什么？
路清野这才想起身后还跟着一位，扭过脸去找寻那高挑水红色身影。
依着他的视线，申雄等人也看过去。只听庞亚林惊疑道：“野哥，你认识他？”
连照面都没打，自然不认得。路清野不吭气，含糊冲那人叮嘱：“你回家吧，最近别自个儿一个人出门溜达了。见着今天使坏那伙人，远远的绕着走。”
那人也不抬头，一动不动站在他身后几米远的地方。
“跟你说话呢，听见了吱个声！”路清野是出了名的急脾气，从小到大话从不说二遍的主，这会儿恨不得过去拧住对方耳朵。
那家伙仍旧闷声闷气，只缓缓抬起脸来，先露出下巴的轮廓，再晃出一副薄厚适宜、形状得体、浅红里漾着淡白，最重要，一看就很软、糯的双唇来。
路清野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打这一刻起，他突然明白了“嘴巴”与“双唇”其实压根儿不是一码事——大抵前者是用来说话吃饭的，后者是用来亲的。
“野哥，谢谢你。”那声音轻浅，又犹豫。而且，那分明是个年少男孩子发出的声音。
路清野确实有点发懵：“你，是男的？”
庞亚林上前一步，扶了扶眼镜缓解尴尬局面：“野哥，弄了半天，你都不知道你救的是谁。”他看看那人，小声在路清野耳边发表简介：“他是咱们大院食堂打杂的，都叫他‘窝囊点心’，窝囊倒没什么，就是……家庭出身不太好。”
虽说已是九十年代初，可那些泥沙俱下的陈年旧帐余味并未散尽，仍然足以搅乱人们的正常判断力，混沌黑白。
眼前这对他轻声说“谢谢”的窝囊点心，正苟活在非黑非白的灰色地带。
对于头顶一片正大光明、脚踩一方远大前程的路清野，自然不知晓大院里还有这么个地界，活着这么个人。
路清野朝他走过去，只两大步，便立在他面前。
“你多大了？大小伙子怎么穿成这样？难怪被王化他们盯上了……”路清野皱眉打量着他身上这件半新不旧的水红晴纶棉外套，肩头有个小破洞，连衣的帽兜开线了，露出里面白花花的人造棉朵。
窝囊点心不回应，竟“哗啦”一声拉开外套拉链，脱掉了任它落在地上。
路清野一惊。一是没料到对方这么决绝，二是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漂亮水灵的男孩子。
“窝囊点心”的眼睛看似细长却不嫌小，刘海扫过浓黑睫羽，鼻尖晶莹透亮，蔷薇色双唇微抿，略显紧张。他上身罩着一件过于宽大的灰色圆领毛衣，一双肩膀倒是不窄也不羸弱，锁骨铮铮，在大咧咧的领子里若隐若现。
路清野掸眼瞥他，心说：“长得好看了不起？那也不能穿女孩儿棉袄出门啊！”
对方好似看透了他不齿的心思，屈身向他鞠了个躬，随后一扭脸，走了。
一身单薄扑向这冰天雪地，作死。
“赵科。”他把身后围观的人点了个出来，冲地上的棉袄努努嘴：“拿给他，别没被玩儿死被冻死了。”
话糙理不糙，还带着点嗔怪，对于先天敏感无能的路清野，倒也十分难得了。何况，这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
赵科一面答应着，从地上抄起衣服追上窝囊点心，给他，他也不搭理，继续往前走。
赵科无奈地看回来，向路清野讨主意。
路清野有点生气，大步流星走上去，从赵科手中一把拿下红外套，冲对方吼了一嗓子：“那孩子，你跟我过不去还是跟自己过不去？把衣服穿上，冻死算谁的？！”
窝囊点心果然停下脚步，转过整个身子，认真地回复他：“野哥，你放心，算我自个儿的。”
于是，刚满二十岁的路清野从水库老子逛完庙会回到家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件水红棉服，开着线露着棉花头，旧了吧唧的。
十八岁高中毕业的时候，路清野没像同龄人一样参加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全国高考，而是真的成为千军万马之一，去部队当了两年义务兵——当兵要趁年轻，学习是一辈子的事。这是路清野一懂事便立下的志向。
简而言之，路清野不爱寻常。事或人，都偏爱有所不同的那一种。
这两天路莳刚好不容易从郊外工地回家待几天，妻子沈歆便催着他跟儿子好好谈谈下一步复读高考的事。路莳刚点点头，又摇摇头，沈歆问他怎么？他说“他肯去上补习班，说明思想上没大问题。不过清野那性子你也知道，他自己要是不愿意，咱们磨破嘴皮也是白搭。”
“反正啊，咱们得抓紧点。清野这岁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再不花心思在学业上，就该去搞对象了。”沈歆说着向门外张望一眼，回过头将声压低：“你没瞧见吗，昨天回来手里拿了件红外套。一看就是大姑娘穿的那种。”
“清野谈恋爱了？和大院里的孩子吗？哪家的姑娘？”
“你先别急，以咱们儿子的脾气，要是真谈了，早直接带回来见家长了。我猜啊，也就是刚起了个头，动了个心思而已。”
动没动心思不好说，自打把红外套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路清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琢磨老半天得出个答案：大概是打小父母对他的教育使然，拿了别人的东西要还。
第二天一早，路清野拎着不锈钢饭盒出了门。
沈歆见了纳闷问：“清野，这么早去哪儿？”
他已经一只脚迈出门去：“去食堂找点心……买早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