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食堂是每天最早灯火通明的地方。用锅碗瓢盆奏鸣曲宣布大院一天的开始,子弟学校学生们出了早操、下了夜班的大人们,都会不约而同地走向食堂。
路清野过来的时候,一群小学生刚进去,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约摸着里面没那么忙乱了,才昂首迈步进去。
毕竟是当过兵的人,走起路来腰杆笔直脚底生风,再加上打眼的外表,很难不引来一路瞩目。不少认得他的人都笑盈盈地跟他打招呼,也有这家那家的女孩子偷瞟上一眼又一眼的。
路清野对这些道路以目的待遇早已惯了。甚至有些纳闷:怎么他们就没把自己看厌呢?他知道自己不丑,可在自己的评价系统里,充其量也就是个子高一点,体健貌端罢了。他不爱照镜子,有句俗话奚落那些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人是“也不照照镜子”;在他这里,长得好也没有名正言顺玩命照镜子的道理。
承受着飘着豆浆油条香的“注目礼”,他穿过人群来到一扇窗口前,还没开口,里面的盛菜员富大姐就伸出胳膊塞了根油条到他手里。
“刚出锅的,请你吃!”富大姐五十出头至今未婚,心胸宽广乐善好施;大眼睛深眼眶,浓黑的麻花盘头一圈,极具异域风情。坊间传说三十年前她曾深爱过一个留苏专家,也是大院的传奇人物。
“姐,跟你打听个事?”路清野一大口下去,腮帮子鼓囊着,口齿倒还清楚。
“行啊,什么?”富大姐讲话总是嘎嘣脆。
“你们这儿有个男孩,长得挺……大名叫什么我可不知道。”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窝囊点心的长相,怎么形容都有点不对头,索性含糊过去。
富大姐眼珠转了转,想起一人:“你说的是小成吧?可着这大食堂转一圈,在我眼里能算得上男孩的,也就小成了。”
“他在哪儿?我有点东西要还给他。”虽未见人,路清野听这意思觉得大差不离。
“他没来,请了三天病假,假条还是我帮他交到后勤科的。”
得。真给冻坏了。路清野有点担心,似乎全都是因为自己。可明明那天是见义勇为,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加害者。
站在窗口犹豫片刻,他还是硬着头皮向富大姐要了窝囊点心的住址。转身要走,又回过头来,递上饭盒,打了一碗豆浆和四根油条、三个鸡蛋。
“他叫什么?大名。”路清野小声问富大姐。
“我正想跟你说呢。他叫成铭心,你叫他小成得了,千万别乱叫那些不三不四的外号,他脸皮薄不禁逗。”
这名字,怎么听着挺疼。还是叫小成吧,还了衣服就走,没必要叫大名了。
路清野一路过虑着,来到了大院东边的一座老旧筒子楼跟前。打小经过这里,他就觉得这楼是歪的。这么多年,似乎歪的更明显了。毕竟不是比萨斜塔就是个快拆的老楼,现在二楼以上已经不让住人了,整栋楼据说年底前要腾空。
小学是在大院的子弟学校上的,这筒子楼是路清野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于是每天中午放学,他都会像钻火车隧道一样,从东侧门钻进去,再以最快的速度,从西边那扇门跑出来,继续往家走。因为是饭点,楼道里一片锅碗瓢盆奏响的交响乐,伴着青椒炒肉丝的香气,鲜艳的西红柿炒鸡蛋从眼前一晃而过,偶尔也会有焦糊的牛奶味——想必是某个新晋奶爸的失手之作。
这里是路清野心目中最具体的人间烟火。
十几年一晃而过,如今楼还在,只是冷清了,掰着手指头算也就住了不到十户的样子,一水儿单身小年轻——有家室的都想方设法住进了小单元房。吃食堂的多了,自己在宿舍门口炒菜做饭的少了,每扇门都紧闭着。
路清野拎着饭盒穿梭其中,这是他第一次认真走在这里,不是矫情忆当年,只是怕错过门牌号。一楼走到尽头,才想起那孩子住的是二楼。连忙拐到楼梯口,拾级而上。楼梯居然有些陡峭,迈不开步伐还得紧贴着扶手一侧。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大概很像地下工作者去秘密工作站接头交换情报,谨小慎微又迫不及待。
二楼的光景还不如一楼,有几间屋子因为年久失修早就不住人,甚至连门都没有。路清野向里面随意探了一眼,简直就是《聊斋志异》案发现场。
他轻咳一声,度给这里一点人气。
“怪不得那孩子看着有点鬼里鬼气的。”他又看了一眼记在手心上的门牌号,再次确认:没错,202。
202是离水房最近的一间,潮湿程度可以想像。从小在北方长大的路清野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湿气。下雨天的浪漫他永远不懂,他宁愿在烈日炎炎下中暑倒地,壮烈干燥。
敲了敲门,似乎有声响。再仔细听,是水房传来的水滴声。
“那孩子,在吗?”没有动静,他又敲了几下,一边不耐烦地提高声量:“成……小成,我路清野,找你有点事。”
半晌,里面才飘出一声:“门没锁,请进。”
虽然只听对方说过几句话,这声音清亮中又有点浊浊,实在很好认出来——是成铭心。路清野抬胳膊推门,门果然无声开来,一阵薄荷凉气扑面而来。
这大冬天的怎么还用清凉油?路清野扶门站在门口,皱着鼻子向屋中环视。其实也没什么可“环”的,不过巴掌大块地方,还有整整一面墙摞着高高的旧书和杂志。另一侧才是生活区,单人床和小圆桌,桌边两把不成套的木椅和一张露着棉絮的暗黄旧沙发。
“路哥,怎么不进来?”成铭心逆光站在窗前,身形比上次见整整魁梧了一圈:仔细一看,原来是裹着条棉被,手里握着把蒲扇。窗户大敞,所以屋里冷飕飕的;他在屋里熬炖着一锅药,所以开着窗户散药气。
“听说你病了,怎么不去门诊部?”地上的小砂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白沫和水汽,阻在二人之间。路清野这才发现,那薄荷味不是什么清凉油,而是从这锅里发散出的。
成铭心在昏暗里笑答:“这里的门诊部治不了我。我去了,不但病好不了,还被……”后面的话到口边又被他生生咽下,仿佛吞掉一口苦药汤。
路清野上前一步,立马感到地上砂锅里的热气环绕周身:“我带你去。门诊部的医生我都熟,不怕治不好你。”
成铭心目光落在他手上:“你这是从食堂来吧?今天的豆浆肯定没有前几天的香,你信不信?”
路清野将饭盒随手放在桌子上:“先别说豆浆了,走,去门诊部。”
这段时间气温骤降,感冒发烧的患儿剧增,一进门的前厅挂号窗口,尽是抱着领着孩子的大院家属。
路清野先挑帘进来,熟人看向他的目光渐渐从温和转为疑惑,甚至,是一点怨怼。
一个年轻的男医生走到他面前,伸手去探他额头,开玩笑道:“怎么了清野,你也百日咳?还是游冬泳着凉发烧了?”
成铭心见了,没吭气,眉心却轻轻皱了皱。
“不是我看病,是他。”路清野侧过身子,让出的空隙刚好可以看见成铭心苍白的脸。
男医生一愣,科室门口有护士喊他“李放医生,外一有要打针的患儿。”
李放大声向对方回应:“知道了,就来。”转过脸,他对路清野,也对成铭心道:“跟我来吧。”一边说着,快速扫了成铭心一眼,一边戴上口罩。
给患儿打完针,又察看了几个正在输液的病患,他才引他们进了里屋诊室。
“他怎么了?”李放低声问路清野,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听诊器。
“小成,那什么,你跟李医生说说你的病情。”路清野闪到一边,靠在桌旁,看着成铭心。
“我没病啊,路哥。”成铭心说得半真半假,可脸色与微微发抖的肩膀说不了谎。
李放二话不说,上前撩起他的衣服,将听诊器探进去,听了前胸又听后背,始终皱眉不语。
摘下听诊器,李放坐到桌前去开诊断单,三两笔写好撕下来递给路清野:“心脏有杂音,再去化验科验下血常规吧。”
成铭心站在那里整理好衣服,一脸不情愿。
临出门,李放又叫住路清野,凑上前问他:“那孩子……姓成那孩子,你了解他吗?据说身世背景非常复杂,而且我听说,他嘴里没几句真话。我知道你仗义,不过也要留点心。”
路清野脱口而出:“就这一回,碰上了,不能见死不救。”
他有个脾气,别人都说不行、不好,他就偏得去找这个麻烦。只不过对于成铭心,他觉得多少有一点是自己招惹上的,活该。也想尽快摆脱,却不知怎么越管越多。
从化验室取了血样出来,成铭心看起来脸色更白了。见他身上那件薄绒外套里外透风,路清野想都没想就把自己的军大衣脱下来递给他。
军大衣在他身上是笔挺厚重,到了成铭心肩膀上,却略显压迫。好在过了没一会儿,那孩子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看着虽然仍不健康,也勉强算个白里透红。
化验科小护士主动说,等验血报告出来,直接帮路清野送到李医生那里;又按处方亲自给找了药,笑嘻嘻双手奉上,省得他再跑趟药房。路清野接过药,不说“谢谢”说“不客气”,把小护士逗得花枝乱颤。
成铭心在一旁假装没看见,腹诽简直写在了脸上。
“直接跳过两个步骤,路哥真是魅力强大啊。”走出门诊部,成铭心真诚地讥讽,也似不情愿地称赞。
路清野不搭理他,想着还得赶紧把那件棉外套还给他,可似乎也没什么用,不足以抵御北京虽然立春但仍然天寒地冻的天气。
“路哥,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见路清野始终不说话,成铭心反而追问。
当然有。多到不知该从哪儿问起,索性不问了,以后再说。也许,压根儿没有什么以后。
“没有。”路清野斩钉截铁道。
成铭心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也有那么丁点失望似的。
路清野步子大走得快,成铭心总是落在后面半步。他裹着军大衣努力赶上去,几步过后,又被落下。
两人就这么闷头走在光秃秃、硬邦邦的甬道上,时而并肩,时而错落。不知怎么,在旁人眼里看着就有那么点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