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习班一下课,路清野就匆忙往家赶,不为别的,想赶紧回自己屋里关上门仔细瞧瞧那张照片。
路过服务社,突然想起沈歆叮嘱他买红糖,只得止步转身进去。
“您给拿袋红糖。”他从军挎里摸出几块钱,放在柜台上。
“红糖一袋。这可是好东西,天寒冲一杯下肚,暖胃又补气血。”服务员刘阿姨是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总是笑眯眯模样,因而本来不大的眼睛常年就是一道缝。
听到“补气血”三个字,路清野一顿,这当,一包红色包装袋包裹的红糖被刘阿姨递到他面前,红艳艳、鼓囊囊,看着就那么补血。
“刘阿姨,您再给我拿一包得了。”路清野将一把零钱票子都放在了柜台上,一副倾其所有的架势。
他平时倒没什么花销,多余的零花钱都用来买电影票和公园门票了。他喜欢看电影,也喜欢逛公园。水库老子到了冬天,湖面上了厚厚的冰,他就更喜欢去了——滑冰的乐趣与仲夏夜看一场露天电影《佐罗》不相上下。
多出来的这包红糖大概要抵消一场电影和两场溜冰,这都不是关键,关键是,他多买了这一袋,这是预备孝敬谁呢?
揣着两包红糖回家,必然会被当初中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职业性明察秋毫的母亲大人发现,路清野索性再转个弯,直奔歪楼去了。
正是黄昏时分,一楼有住户在门口热饭,他不敢多耽搁,匆匆爬上二楼,恨不得把红糖扔进202就溜之大吉。
没想到,一上二楼就看见成铭心背冲着楼道口、身披一条青灰色棉被站在门口悠然地摇着把扇子。
路清野就纳了闷了:那孩子到底是冷还是热呢?
再定睛一看,原来是身前还有个小铁炉支棱着,炉子上一口铝锅依稀冒着白烟;仔细一闻,一股介于熟与糊之间的热腾腾香气一阵又一阵飘过来,与阵痛类似,一下下刺激着感官。
路清野闻明白了——是栗子香。
“那孩子,我说你是不是不把这楼给点了不甘心?”
成铭心被他冷不丁喊了这么一嗓子,吓得一抖,被子从右肩上滑下来一半,露出里面已经磨出毛边的秋衣。路清野一眼认出,那就是那天他在云海公园里穿的那件。
“路哥,你怎么回来了?”成铭心眨巴眨巴眼睛,问了一句。这“回来”二字太过微妙把路清野说的一愣:什么叫“回来”?好像这里才是他归宿似的。
“不是把棉衣还给你了吗?怎么不穿?”路清野走过去,趁他不注意,把红糖撂在炉子边上,伸出手来在铝锅上烤火,锅里的栗子差不多熟了,很多都张开了口,锅底铺了一层碎石子,煞有介事的,与街边的糖炒栗子摊有一拼。
“不穿,冻死都不穿了。”成铭心一边答话,一边用一把不锈钢长柄勺子扒拉着栗子。左一下,右一下,不疾不徐,滑冰橇似的。
“懒得管你!”路清野裹紧身上的军大衣,一扭脸侧身便要走。心里还在暗自骂他抠门不懂感恩,也不知道留自己吃两个栗子。
走开两步,只听身后成铭心又叫他“路哥等等!”
他故意又往前挪了两步才站住,慢吞吞回过身去,成铭心却不见了身影。正纳闷,那孩子捧了个纸袋子从屋里出来,站在铝锅前,用勺子从锅里一粒一粒往外拣出烤好的栗子,又放进纸袋里。
那个初春特别冰冷的下午,香喷喷的破壳栗子,成铭心被砂石染的黑蒙蒙的手指肚,给了路清野一种美好珍贵的幻觉。日子越往后活,他就越怀疑那个场面是否真的发生过。如果是真的,那这辈子,也太他妈棒了。
“路哥,你送我糖,我送你栗子。可惜不是糖炒栗子。”说着,成铭心将半纸袋栗子放在他手里,并没有给他推却的机会。
纸袋子在路清野手里发散着热量,甚至有些烫,他用两只手裹住它,也不肯放到军挎里。
“红糖补血气……李医生说你贫血。”路清野想用最简单的话解释、提醒,说出来仍觉自己好啰嗦。
“好,我喝。”成铭心点了下头,郑重其事。
“谢谢路哥。”
路清野落荒而逃,这四个字仍清晰异常地回荡在又窄又暗的过道里——大概因为太安静了。
终于回到了家,和父母把一天必须要说的话都说了,以做模拟试卷的名义把自己关在了自己的房间里,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路清野不知道时间,也没时间管时间,慌忙拧亮了台灯,像一个就要晕倒的低血糖患者从兜里摸出一粒救命糖丸一样,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掏出那张藏了一整天的照片。
照片被他身体焐得发热,举在台灯下仔细看。
古人诚不欺我——书中自有颜如玉。
这张从书里滑落的照片是个姑娘的半身玉照,黑发落肩,一张白净脸上明眸皓齿、巧笑倩兮,这些都不算什么,最动人的,是她的那副神情,纯洁神秘,眼角轻扫向看着照片的人,仿佛在问:如何,这位看官,看懂我了吗?
路清野深吸一口气,当下将照片正面朝下压在《现代汉语辞典》里面,恨不能让这本手边最重的书收了这个从书里来的书妖。
半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思前想后,他决定还是把照片悄没声地还回去比较好。虽然那孩子八成不知道有这么张照片,但“物归原主”也是路清野的处事原则。
自内心深深处,他却拿不准自己是真的要还照片,还是找借口再去歪楼。这歪楼又不是黄鹤楼、鹳鹊楼,凭什么让自己一咏三叹、魂牵梦绕睡不着觉?
路清野觉得答案似乎显而易见,却又异常扑朔迷离。
第二天起床果然两眼无神眼球上飘着几条细细的红血丝。从小到大,只要没睡好觉,路清野就会变成这个模样。
“清野,最近补习班很累吗?看你最近回来得挺晚,这眼睛是怎么了?”路莳刚凑过去,扶着他的脑门仔细察看。
“没事,爸。你还有几天归队?我带你出去吃点好吃的?烤鸭?要不还去西边那家包子铺吧,你不是老说那家是吃一口想一年嘛。”路清野拼命岔开话题,越扯越远,反而惹来路莳刚好奇。
“清野,”路莳刚打断他的胡扯,扳住他两个肩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你今年二十了。我带的队员,有的二十岁都跟死亡打过照面了。”
“爸。”路清野叫了他一声,却没有别的话。
“一辈子很短,抓紧时间,把最想做的事情先做了。就不会抓心挠肺地半夜睡不着觉了。”年轻的路副高拍拍儿子的肩头,是提醒,也是鼓舞。
路清野知道路莳刚八成是误会自己在谈恋爱了,他望着父亲英俊的剑眉星目,默默发问:是不是连他自己也误会了自己呢?
然而饭还是要撮的,路莳刚喜欢带水声的环境,就选了云海湖公园尺山后面一家烤鸭店,名为“有喜”。依山傍水,软面甜酱裹着酥软的烤鸭片,有点惬意,有点罪恶。都是“人生须尽欢”的注脚。
路清野亲手为路莳刚卷烤鸭、斟小吊梨汤,自己吃的倒不像以往那样酣畅。
“儿子,多吃点。你还记得吗?上回咱爷俩来,你一个人就招呼了一只鸭子。”路莳刚也为他卷了一只,夹到他面前的餐碟里。
“哟,路工,今儿又是和公子聚会不带我们沈大美女啊!”一头爆炸卷发的老板娘顾多喜咋咋呼呼地过来跟他们打招呼,顺便送了个大果盘上桌。
顾多喜四十岁上下可是脑筋身段都极灵活,年轻的时候玩儿过摇滚出过国倒腾外贸货,见多识广会说话,话密却不招人心烦。“有喜”的美食加上这么个有意思的老板娘,生意没法不好。
“我妈嫌我们爷俩闹腾,闪了。”路清野心不在焉答道,扭脸看着云海湖后湖那片冰场。艳阳高照下,冰面格外闪亮水灵,也就越发反衬出冰上人群的笨拙,亦步亦趋地摔在冰面上,想爬都爬不起来。
路清野被这景象逗乐了,引得路莳刚也放下筷子看过去。
“有个溜得不错,身段、动作,都挺像那么回事。”路莳刚视力和视野都是天生绝佳,总能最先发现与众不同。
此时,路清野也注意到了一个人影,在较为偏僻的一处冰面上从容有度地划着冰橇,在顺意的某个时刻,那人影便来个冷不丁的回转,冰面上随他脚上冰刀所到之处溅起细碎晶莹的冰花。
这左一下右一下的姿态,路清野越看越觉得眼熟。
“你说像什么?”路莳刚在一旁问他,视线尚未收回。路清野发现他们看得是同一个人,一时讷然。
“像冰上华尔兹,可惜少了一个舞伴。”路莳刚语气带着些许遗憾——毕竟大学时代,路莳刚也是个如假包换的文艺男青年。
“不像华尔兹。”路清野摇了下头,用力辨认着那个身影,翻找着近期记忆。
“是吗?那你觉得像什么?”路莳刚好奇不迭,侧目看儿子。
“像……铝锅里面炒栗子。”平生第一次吃到那番滋味的栗子,他又怎么会轻易便忘怀。
尤其是那炒栗子的姿态,那披着大棉被站在无人楼道里的伶仃身,牵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