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清野第二次抱着红棉衣登上歪楼、走进202陋室之前，他带着窝囊点心去门诊部看病、还把自己的军大衣给对方穿的罕闻已在大院孩子间传得有鼻子有眼，每个人都是道听途说，却又都描绘得身临其境。
甚至其中有一种说法是，路清野亲手拎着大衣，严丝合缝地披在窝囊点心肩膀上，还一粒一粒地帮他系好扣子，从上到下，每一粒都没放过。
“路见不平”小分队这下可炸开了锅，一方面忙着辟谣，另一方面设法向路清野核实。
“野哥，不是真的吧？以后窝囊点心咱们都得罩着了？”申雄问得直接，也被路清野怼得最直接。
“他怎么得罪你了？有过结？”
申雄茫然地想了半天，摇摇头：“那倒也没有。可他名声不好啊。名声对咱们‘路见不平’小分队多重要啊！”
“贞洁牌坊名声好，给你立一座要不要？”路清野一向对狭隘世俗观十分反感，本来想跟他打听一下成铭心到底什么来历，听他这么一说，让他赶紧闭嘴走人。
“还有，他有名有姓，往后别乱叫了。”
申雄挠头问他：“那，野哥，他大名叫什么？”
“叫‘赶紧从我眼前消失’！”
申雄被轰走了，小分队队员此后也就没人再敢来直接问他什么。
对于到底有没有带成铭心一起玩的问题，他压根没想过，因为——怎、么、可、能？
上次是探路没带对方的衣服去，因为听说他病了，心一软又打了豆浆油条和鸡蛋，连轴带那孩子去门诊部看病，索性又把饭盒落在他那儿了。临出门前，路清野仔细想了又想：这回可别又忘记带什么？
经过客厅，听见沈歆正一边收拾早餐碗盘一边问路莳刚：“豆浆你是在食堂打的吗？怎么味道没有以前好喝了？”路莳刚将手里的报纸翻了个面：“可能食堂换师傅了吧。”
路清野突然想起那孩子好像叨咕过一句什么“今天豆浆没有以前好喝”，看来食堂的豆浆味道还跟他密切相关。
那孩子，怎么这么多鬼花样，怪里怪气的。路清野拎着装菜的网兜从父母身后一晃而过，心里暗自骂着成铭心。
“刚吃了早饭别走那么快！下午回来从服务社买袋红糖啊！”沈歆只听见他答应着，人却早就没影了。
“清野现在去补习班挺积极的嘛！”路莳刚放下报纸，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沈歆给他泡的茶，无论什么，端起来就喝，好喝。
“你没见他手里拎着网兜嘛？红彤彤的一团，八成是找那姑娘去了！”沈歆白他一眼，就手又把他刚放下的茶杯蓄满。
“这小子，真要给咱们带个儿媳妇回来，那就认下算了。”路莳刚含笑戏谑，心里并没当真。沈歆自然也看出来了。
出家门刚走没几步，就听见后面有人大声唤了声“清野”。他第一反应是该把网兜往哪儿藏？左手换到右手，右手又还给左手，两手推让间，李放已骑着自行车到跟前，一抬腿下来。
“难得啊我们清野顶着早晨七点钟的太阳，背着书包……”他瞟了一眼路清野手里的网兜，片刻质疑：“提着网兜上补习班？”
路清野将网兜绕到身后，岔开话题：“怎么了大医生，大老远喊我不是看我背影有什么不对劲吧？”
“边走边说。”他推着车，突然有点语重心长：“那个成铭心的化验报告出来了，血色素偏低，就是贫血，说白了吧，缺营养。”
“没大毛病？”
“嗯。不过好几个血项指标都不达标，长此以往，体质越来越弱，也挺麻烦的。”
路清野听说那孩子没什么叫得出名字的病，着实松了口气——反正是讹不到自己了。可听李放这语气，好像反而更严重似的。
“大医生，多谢您悬壶济世，没别的事我先走一步，回见！”说着，他放开步子跑了两步。
李放在后面摁了摁车铃：“你有急事骑我车去呗！”
路清野没回头，抻着长胳膊在半空中背对着他挥了挥手。
身体力行，少骑车坐车也算是退伍后的一种长期修炼，这是路清野效仿路莳刚，给自己立下的规矩。
凭腿力驰骋，十分钟不到便来到了歪楼下。抬头看看，又松一口气：并没有比昨天更歪一点。
不比初来乍到，这回他三步并作两步攀上二楼，横着膀子走到202室门口，门居然开着，一片从蚊帐剪下来的白纱帘遮住门口，似乎是特意加上的，路清野已不记得上回来的时候有没有了。
薄荷味道穿过门帘送至他鼻际，凉丝丝的，带着一抹侵略性。他很不喜欢，皱着鼻子撩开门帘进去。
“别老在屋子里面起明火，不安全。老房子着火没得救，听说过这句老话没有？”进了屋才发现里面没有人，地上的药锅火已熄灭，热气尚存。
他索性走到那面堆满了旧书和杂志的东墙前，看看都是些什么书。
什么书都有：天文地理、法学会计、文艺周刊、大众电影……灰尘满目，仿佛一座废弃的阅览室一角。
他胡乱从里面揪出一本书，翻了几页，从书里滑落一张照片出来。刚拾起地上的照片不及细看，身后便传来脚步声，他做贼心虚般将照片一把揣进兜里。
“路哥，早。”成铭心一手端着洗脸盆，一手拎着一只红底牡丹图案的暖壶，不疾不徐地走进来，站在门口，带着几分诧异打量他。
路清野掩饰着慌张，赶紧将网兜里的红棉衣拽出来，抖了抖，撂在一旁的破皮沙发上。
“还给你。饭盒给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似的，有点傻，可路清野一心想尽快离开。
成铭心一脸懵懂道：“什么饭盒？没见过啊。”
路清野摁住兜里揣着的照片，气咻咻地抬脚就要走。走到门口，成铭心还站在门前不腾地方。他虽身形秀颀，仍然阻碍了路清野离开的通道。路清野不得不站住，瞪他一眼：“让一下。”
成铭心慢慢抬起头，注视着他，退后一步道：“饭盒我洗好了放在那面书墙上了，你刚才站那么久，没瞧见吗？”一边说着，他一边抬起胳膊，指了指那座就快垒到天花板的书墙。
路清野顺势望过去，自己的那提不锈钢饭盒安然置于书墙顶部，有种明镜高悬的意味。
成铭心放下脸盆和暖壶，轻快走过去，踮起脚尖，极力抻长胳膊，才勉强够到，拿在手中又下意识地用袖口擦了擦饭盒盖，双手递还给路清野。
这饭盒被他洗得锃亮，路清野从盖子上依稀可以看到自己的脸，模模糊糊的红着，活像油画调色盘勾兑出的一种不确定的红色。
看见自己脸上的这点莫名奇妙的红，路清野也想起成铭心“缺血”的事，临出门撂话：“你按时吃那些药，别自己瞎鼓捣了。”
回头又看对方一眼，见他鼻尖上竟然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不免愕然又鄙视：就刚才够饭盒那么点运动量，至于的嘛！娇气点心！
中午从补习班下课出来，路清野拎着饭盒直奔食堂。饭盒像新的一样，排队时他又扫了饭盒盖一眼，见自己的脸色已恢复正常，没有那抹奇怪的红色了。
特意排在富大姐的窗口，只见她将盛菜的大马勺掂了又掂，那饭盒就被红烧带鱼和溜肝尖填得满满的了。
“小成那病好点了吗？我还说今天下了班过去看看他。”富大姐十分关切，帮他把饭盒盖好。
“好多了，您放心吧。不过那孩子身体有点弱，他一直这样吗？”路清野觉得嘴巴大概不是自己的，干嘛还打听对方的事呢！
“他一个人过活，没人疼没人照顾的，可不就弱了呗。这大冬天的，连件像样的棉外套都没有，他住的那屋子你也去过了，夏天漏雨冬天漏风的，这不，还是我把自己多出来的一件红棉衣给他凑合穿穿。没想到还是给冻感冒了……”富大姐一说起成铭心就收不住，后面排队的年轻干部直喊“富姐姐，我要饿休克过去了哟！”
路清野捧着饭盒离开窗口，刚刚后面喊的最大声的那位见是他，连忙奉上笑脸表示抱歉。路清野不知没看见还是没心思，目光放空，行尸走肉一般随便找了张没人的桌子坐下吃饭了。
不一会儿，身边便围坐了一圈人，他不看也知道，肯定是小分队成员们。
“野哥，上补习班很辛苦吧，吃肉、多吃点！”申雄说着，把自己铝饭盒里的红烧肉一股脑扒拉到路清野的饭盒里。
路清野没吭气，仿佛是默默接受了。
见他没反对，在座其他人交换了个眼神，纷纷把自己饭盒里的好吃的夹到他饭盒里，不一会儿就垒得老高。
“行了！”路清野一声断喝，放下筷子：“都走，让我一个人清净吃顿饭。”
庞亚林第一个起身，挪了两个位置，给他让出一点清净地。申雄、赵科、姚丰收也纷纷效仿，也都挪了两个位置，不肯走远。于是一张长桌被他们包下了，好像骑士座谈会。
路清野感到无可奈何又懒得多废话，闷头往嘴里扒拉饭。忽听见一旁赵科十分激动地嗷一嗓子：“那不秦玥嘛！嘿，瞧见没，巨飒！”
另外几人也纷纷抬头观瞻一番，立刻叹为观止。
路清野忍无可忍站起身想离开这没出息的地方，不成想被秦玥侧目看见，冲他大方一笑，一笑倾……食堂。
不得不说，秦玥这天生的美人胚子加之性格开朗活泼、仪态天真自然，这一笑确实动人不浅。
路清野对着这笑容愣了一下，只是一下，秦玥似乎已很满意，笑吟吟地端着饭盒出了食堂。
“野哥，你不该跟上去吗？她这是逗引你呢，有戏！”赵科男欢女爱方面可谓无师自通，小分队公认的“搞对象百科全书”。
听他这么一说，路清野反而坐下了。不但坐下了，还打开饭盒，继续吃了起来。
庞亚林问他饭凉不凉，姚丰收已经十分有眼力见地去为他打来一碗热汤。
路清野越吃心头越闷，他不懂自己怎么了，怎么会在接了秦玥那样灿若桃李的可人笑容之后，还在惦记那孩子这会儿有没有饭吃。
瞥了一眼被各色菜品堆叠的满满当当的饭盒，他给自己勉强找了个理由：饭盒是被成铭心洗过的。不但洗过，还有股子淡淡的薄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