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喘吁吁从离大院最近的南门跑进云海湖公园,他站在原地愣了一分钟:完全不清楚接下来该往哪里去。这么熟悉的云海湖,今天突然变成一只庞然大物,将可能正身在其间的成铭心匿了个严严实实。
一分钟里,他想了十分多。眼么前,往后,沧海桑田。
然后,决定去湖边冰场,毕竟上回在公园里看见那孩子,是在冰上。如果老天有意做了预告,那么现在就是正片。
冰场上一切正常,该溜冰的溜冰,该摔跤的摔跤,井水不犯河水。正要离开去别处寻人,从停放着脚踏船的区域传来一声瘆人的吆喝:“你给哥哥站起来,听见没有!”
这声音虽不洪亮却凄厉异常,像是一个无力者卯足了力气准备发泄在一个他眼中的倒霉蛋那里。
路清野一下子听出那气急败坏的公鸭嗓咆哮是王化发出的声音。
看见成铭心的时候,眼前一片情景,路清野心中却有另一幅画面:一只白天鹅将死,屈颈向天,翎羽满地。而那天鹅前一天还在自己的护送下,翩然归巢,原本以为总会有下一次。
“都给我滚蛋!”路清野第一次骂得咬牙切齿,甚至比王化那一声更加歇斯底里。
成铭心从冰面上抬起半个身子,尽力看见他,张了张嘴,喑哑着嗓子叫了声“路哥”。只有路清野“听”见了——用眼睛,辨别出了他的口型。
“那孩子,还能站起来吗?能就起来自个儿过来,不能我就立马报警。”路清野眼睛泛着红血丝,脸色铁青,声如磬玉。
成铭心试着从冰上立起身子来,无奈冰面奇滑无比,他趔趄了一下没有站稳,又跪在了冰面上。
路清野见状,担心他腿上别是有伤,再摔两下人也许就直接送积水潭骨科了,便纵身一跃也下了冰场,仗着在部队有扎马步的稳定核心基本功,大步流星朝他走过去。
此时,成铭心也终于成功从冰面上直立起来,佝偻着上半身朝他的方向移动。
王化解开大衣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梗着脖子、直眉瞪眼地走向路清野。
路清野快走两步,一把将成铭心护到身后,低声道:“找个有太阳的地方等着我,无论如何都别过来。”随后,迎着王化走过去。
成铭心一瘸一拐地离开冰场,依他话往人多有太阳的地方去了。
路清野站在王化对面,两手插在大衣兜里,握紧在公园大门口捡的一块石头。
“怎么着,野哥不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了吗?还真给‘窝囊点心’当保镖了?不会是被他缠上了吧?”王化语调带着调侃,面上却□□笑,狠狠盯着路清野往皮肉里审视,那种要把他看穿的坏劲是路清野从没见过的。
“我告诉你王化,过了今天,我再听见你叫他‘窝囊点心’试试——我就揍你丫的。”路清野目露凶光,杀气直逼对方,仿佛恶灵附体,吴全友等几个小喽啰见了,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比坏,你可比不过我,你信不信?”路清野已经拎着王化的衣领,向上一提,挥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王化的半张脸被他一巴掌抽得留下五个手指印,僵在一侧半天动弹不得。
“化哥,你还成吧?”吴全友在后面闻得瑟瑟发抖。
王化将脸拧回来,用手背蹭去嘴角渗出的血沫,瞪着路清野,呲牙一乐:“路哥,我今儿好心提醒你一句:别被那小子迷住了。你罩人之前也该先扫扫前缘因果,那是个什么东西?是人是鬼?你不弄得跟明镜似的,到了养了个小鬼跟身边儿可怎么辙?!”
“别说小鬼,大魔怪我也养着了。你就一样:见着他,给我绕着走,绕远远的,听懂了没?”路清野仍然从牙缝里往外迸字,恨不得每个字都是一颗穿膛的子弹,将王化变作千孔筛子。
王化回了半晌神,猛地点了下头:“得!我明白了!那是你路清野的人,我王化不碰,不、敢、碰!”
他虽然一诺如誓,语气里却掺杂着轻慢与挑衅,路清野听了,也知道这件事怕没这么简单。
本以为那孩子早已屁滚尿流地逃回大院,没想到路过湖边一棵光秃秃的大柳树时,成铭心就倚靠在柳树墩上,两手笼在袖子里,见路清野过来,才委屈巴巴地起身走到他身边。
路清野白了他一眼,气哼哼地只管往前走,不与他话。
他就默默跟在路清野身后,像一只软弱无害的迷途羔羊。
就这么走了百十来步,路清野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偏巧赶上成铭心偷偷抬眼看他,陡然间四目相对,两人一凝,一滞。
打第一次遇见到如今,身边那么多人都提醒过路清野,甚至是警告:成铭心非善类,趁早离得远远的。
可每次对上这双眼,世间罕见出奇的黑、亮、幽深无边,路清野总是忍不住多看一眼,因为多看了便会多想,终于在一个举目无光的深更半夜,他躺在被窝里绞尽脑汁想出两个形容这双眼睛最贴切的字:命运。
他在这双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命运。
“你不好好跟屋里待着,冰上比宿舍暖和是怎么着?”路清野憋了半天火,话说出口却异常平静。
“路哥,你见没见过我溜冰?”成铭心小声怯怯问道。
路清野一怔,想起那天在“有喜”一边吃烤鸭一边赏了心悦了目的身影,愣是昧着心摇了下头:“谁那么有空,看你溜冰抖激灵。”
成铭心微噘嘴道:“那就难怪了。我溜冰溜得还挺好的,几天没来了,技痒。”
路清野横眉嗤声道:“被流氓绊了屁墩儿就不痒了吧?”
说完,见成铭心蔫蔫的老半天不吭气,他又不忍心,往回找补:“他们怎么你了?身上有没有伤?”
“那个领头的让我在冰上劈叉,那个秃瓢让我……”说到这,成铭心看他一眼,噎住,似有顾虑。
路清野转身站住:“让你干嘛?话说一半会要人命你知不知道?”
成铭心刻意以笑化解对方的怒气道:“也没什么,他就是让我一边劈叉一边唱歌,我说我不会唱歌,他就把我推倒了。”
路清野这才仔细在阳光下打量他——衣领被扯开一片,扣子都掉了几颗,露出的一截脖颈上隐隐有被勒过的青红,恨恨道:“你还骗我是不是?他是不是扒你衣服来着?”
成铭心见隐瞒不住,低下头,将外套裹紧:“嗯。扒了,我不让,就挨揍了。”他说话声越来越小,仿佛做错事的是他:“路哥,我以后不骗你了。你还管我吗?”
路清野突然就特别想哭,在部队参加高原外训时摔进山坳里爬不出来,等了两天两夜才被搜救队找到,从始至终,他没哭。他趴在野草闲花的野坡上,数完了星星喊日出,他压根儿就没觉得自己会死在那里。
可这会儿,他觉得自己在劫难逃。
“走吧,回去看看,旧病新伤,看看你还能活几天。”路清野骂骂咧咧说了好多,成铭心冰雪聪明,听明白对方没打算撂挑子,一下子又活分起来,像个雀儿似的在他身旁忽闪。两人就这么一个步履沉重,一个宛如新生,各怀心思双双把大院还。
走进歪楼二楼楼道,远远地就看见两个人影站在202门前抽烟,靠墙放着两副新暖气片子。
其中一人瞧见路清野,抬手打招呼:“小路哥,你们可回来了!我们哥俩在这儿等了你们快一小时。”话里有抱怨,语气却极热络逢迎。
“小成,快去给两个大哥开门,你这小破屋子,可要回春了。”路清野故意说得大声,成铭心面无表情地过去掏出钥匙开了门。
“两位大哥,你们等了我们四十分钟,我可是等了你们两年。请进。”成铭心冷着脸放下话,自顾自先推门进去了。
原先的暖气片因为年久失修早就锈迹斑斑不能用了,两个水暖工大哥使出了造长城的力气,拆了旧的换新的,中途发现一截管道漏水,又上蹿下跳地去关闭上水管和下水管,等万事大吉,已经是晚上七点。
“小路哥,当初也不是我们不管这位……”高个子的水暖工大哥看了看成铭心,大概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顿了顿道:“这位屋主。我们也是根据报修名单分配维修的,没人告诉我们这个地址,我们也不可能自己找上门不是?”
“嗯,你们辛苦。”路清野平心静气道。
他们还在洗脱责任,成铭心站在暗处冷眼不语,将早已冷却的煎饼果子一刀刀切分成段。
一高一矮两位大哥终于扛着旧暖气片“吭哧吭哧”地下楼了。路清野关上门,转过身,成铭心正在用铝锅煎烤那些切成段的煎饼果子,香气很快扑满整间小屋。
傍晚七点多了,窗外不光天色漆黑,还北风呼啸,撞得玻璃窗乱响。
路清野头一回这么晚还跟成铭心独处一屋,暖气终于冒了热气,那孩子蹲在酒精炉旁为他热一顿晚饭。灯下看着,那脸庞虚虚实实,身形秾纤合度。
路清野心头温热,突然不愿辜负这一晚一屋一人,想要做点什么让彼此都不能忘。
“那孩子,你过来,把衣服脱了。”他这么想着,就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