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铭心听了,直视他片刻,像是确认了什么,放下手中碗筷,朝他走过来。
路清野一动不动,也不眨眼,等他过来,两人只差一胳膊肘的距离,他才开口要说话。不料,却被对方抢了先:成铭心两手抻着上衣底部边缘用力向上一掫,在他眼前脱了第一件衣服。
“还要继续吗,路哥?”成铭心将脱掉的衣服甩在皮沙发上,双眸毫无惧色。
路清野反倒有点扛不住,退后一小步发难:“我说啊,你一个大小伙子,怎么就不知道害臊呢?”
“都是大小伙子,我可害臊个什么劲呢?”成铭心说着动手去解裤扣。
路清野连忙断喝一声:“你给我打住!”随即握住对方两只细长小臂,向后一拧:“转过去,我瞧瞧伤哪儿了。”
待他转身背冲着自己,路清野赶紧悄悄松口气,掀起他身上松松垮垮的跨栏背心,检查后背。后背上还算整齐,除了几道摔出来的红印子,没有破了皮的创口。
“得了,转过来吧,瞧瞧前边。”
成铭心乖乖转过身,高高撩起背心,扬脸挺胸,像做胸部体检时一样认真。他肩膀不算窄,顺着胸脯、两肋直达腰际,被薄细的皮肤覆着,一层淡色汗毛在灯下莹莹软软的,像小兽那毫无攻击性也无御寒力的幼皮,除了惹人恋爱别无一用。
路清野不敢细看,又忍不住偷瞄了一眼他胸前:两枚樱色小花蕊光明磊落地冲他鼓立着,不知是冷还是怎样。
“穿上吧,回头冻感冒了我可没功夫带你去门诊部。”他发号施令掩饰慌乱无比,自己都嫌自己胆小鬼一个。
成铭心穿回衣服,顺势看他一眼,纳罕地眨了眨眼,倒没多说什么。路清野猜他看出自己脸红了——还好心脏没长外面,不然跳得跟蹦迪似的不得被他笑话死。
“路哥,吃点东西再走,成吗?”他早已双手捧上一只白色陶瓷圆盘,上面是三段式煎饼果子,不知他打哪儿寻么来的几条白萝卜泡菜,逆来顺受地伴在粗犷的煎饼旁边。
“成啊,折腾这么半天,我正好饿了。还有什么好吃的,都拿来。”路清野接过盘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从中午到现在,他滴水未进,确实饿弹了。
“哥你想吃什么,下回来我弄好了给你吃。”成铭心也夹起一条煎饼果子来咬了一口,又忙着去给他冲了一杯炒面茶端过来。
“我嘴挺壮的,老北京这点吃食我都成。上回你说食堂的豆浆没以前好喝了,还真是,你怎么知道的?”路清野喝了一大口炒面茶,差点糊住嗓子说不出话来。
成铭心志得意满地一笑:“我当然知道了,原先食堂的豆浆都是我负责配料的,一定要用六点以前的晨间水,黄豆是泡过24小时的,兑在一起才能有那股子鲜劲儿,还不腥。”
路清野立刻对他刮目相看:“嚯嚯,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你打哪儿学来的秘方?又是那些书里写的?”
成铭心脸上的笑纹尽褪,由白净褪色到苍白:“是……我妈教我的。”说完,他讪讪走开,从墙角简易木头置物架上取下一个青花瓷的将军罐,小心打开,用筷子从里面夹了几根腌好的白萝卜出来,放在小蝶上,端来送给路清野。
“那么好看的罐子你留着往后当娶老婆的彩礼得了,腌萝卜咸菜算哪出啊?”路清野恨他暴殄天物,横竖那将军罐也值几个钱,成铭心连件棉衣都没有,放着这么个值钱的玩意儿当泡菜坛子,真是个败家子儿。
成铭心瞪大眼睛回味片刻,仿佛他说的是外国语。
“那我就留着,等路哥娶老婆的时候,算是我的份子钱。”他当真就把里面醃渍的萝卜、蒜薹、豇豆一股脑倒出来,也不看路清野,总有几分治气似的。
路清野见拦他不住,索性不管了,等他拾掇好了,又把他叫到跟前一通打量,临了支吾着问他:“你那毛病最近好点了没?下面还流血吗?”
成铭心两手捂在小腹上拍了拍:“这两天倒是流的少多了,颜色也比以前淡了,路哥要不要检查一下?”
“呸!谁要看!去去去,早点洗漱上床捂被窝里去,你那毛病是打寒凉里得的,就指着热乎气儿治好呢!知不知道?”路清野顺手把他牵到床边摁下,自己拎起书包转身就走。
“路哥,你军大衣!”成铭心在身后大声唤他。
路清野头也不回道:“借你穿两天,天热了还我。”
他自认为走的潇洒绝情,也自觉着成铭心一直站在门口目送他直到肉眼不见。
一周后,成铭心恢复的七七八八,自称死不了了,路清野上下左右审查了个遍,答应他可以回食堂打杂去了。
“不是我离不开食堂,是食堂没我不行。”成铭心两个肩膀被路清野攥在手里不能动,嘴上仍然不依不饶。
“还犯贫是不是?你看你皮包骨头的,食堂的笼屉都比你沉。”路清野是急了,万一过两天刮大风起沙尘,这么个小东西怕是一转眼就能被滚滚红尘叼走不送。
“哥,我还不到18,还在长身体呢,回了食堂才能不缺嘴。”成铭心垫了垫脚尖想要赶上他的眼眉,被他一把摁了回去。
“别光顾着窜个儿,也养点儿膘。”路清野见不得他调皮的样子,自己总想用手胡撸他脑袋顶上的呆毛。
成铭心爽快答应着,又怯怯道:“我好了,路哥,你还每天来看我吗?”
路清野是没多想这个问题,因为他忘了自己是可以因此不再来的。若现在继续坚持,似乎需要一个新的理由。
“只要我有空。”他还是没有把话说满,说满太那个了。
成铭心倒是很高兴,屁颠屁颠地去给他拿茶叶蛋了。自从上回说要给他做好吃的,成铭心就变着花样弄吃食,路清野随手给他带来的煮鸡蛋、白面馒头、挂面什么的,他都舍不得吃,每每食品再加工,变戏法似的把它们变成茶叶蛋、烤馒头片、葱油拌面来,返哺给路清野。
“让你贴膘,怎么都贴给我了?”路清野嘴上虽然这么说,还是接过茶叶蛋直接揣进衣兜里。成铭心倒是一惊道:“你怎么直接揣兜里了?把你衣服弄脏了怎么办啊哥?”
路清野浑然不觉:“脏什么啊,鸡蛋脏还是茶叶脏?脏的还给我吃?”
成铭心被他问得无言以对,他又软下嗓子来哄他两句才磨磨蹭蹭地走了。
出门走了几步,成铭心在后面叫了声“野哥”。这是他头回叫“野”哥,这个字由他嘴里蹦出来,钻进路清野耳朵里,痒痒的要命。
路清野回头问:“又怎么了?”
成铭心会心一笑道:“我好了,你也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我的榜样。”
“酸不酸?”路清野嘴上酸,心里乐开了花儿朵朵。当天晚上在自己屋里多做了两份模拟试卷。
这一生,似乎就打这儿开始了。就像那句神谕:万事万物皆有时。
于是一切貌似平安喜乐回归正轨,路清野继续每天去补习班上课,回家前去歪楼202室耽搁一会儿;成铭心也在大院食堂复了工,豆浆又变得好喝了。
只有富大姐觉得这孩子虽然回来了,什么地方却跟以前不同了。想来想去,她就只能想到“气息”这个玄乎的东西:成铭心以往是来去无声无痕惨绿少年,如今归来分明一个炽烈发育中的年轻男子,精心吸引着他的猎物,和天敌。
人类身体里动物性的绝对领域一旦解封,十有八九就得出事儿。
路清野近来补习班加码,除了吃饭睡觉去歪楼就几乎没有时间做别的事了。“路见不平”小分队濒临解散,王化那伙人的队伍倒是比先前壮大了许多。食堂打饭加塞、澡堂子里霸占淋浴间、小树林里吓唬悄声谈恋爱的年轻男女……除了调戏良家妇女,能干的缺德事儿一件没少干。
倒不是王化良知仅存,大院里时不时流传着他喜欢大小伙子的说法,这下仿佛更得到了印证。
一天李放从门诊部值完了夜班,疲惫不堪地骑上自行车打算回家补觉。北京初春的凌晨还是黑蒙蒙的,一蹬上车就觉得后方一沉,赶紧下来查看,果然是车胎被扎了个洞。他正纳闷谁跟自己有这么大过节,斜对面闪出一个壮实的人影,来到跟前,护耳棉帽遮着一张冒着几分狠劲又茫然无措的脸,黑咕隆咚地叫了他一声“李大夫”。
李放一听就知道不是路清野那个“流派”的人——他们都随着路清野叫他“李医生”。再仔细看,半天才认出对面站着的狠人是王化。看那情形,不是来找他麻烦的,倒像是野生猛兽身受重伤,主动向人类寻求救助。
“车胎是你扎的吧?”李放挺气,忍住没有发作。
“那都是小事儿。回头我给你换辆新车都成,能提速的那种。就是现在,李大夫,你得先帮我个忙。”王化越说声音越小,也越局促。
“王化,你也算是大院里长大的,看病去挂个号,聊天就免了,我跟你实在不熟。再说我刚下夜班……”
“李大夫,救死扶伤是做医生的天职吧?”王化打断他的话,向前走了一小步。
李放一愣:“你什么意思?”
“这么回事儿——我吧,喜欢男的。喜欢的要死要活的,你看这能治吗?”王化豁出去了,把李放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和盘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