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天从公园回来，成铭心就有点闷闷不乐的。路清野也看出来了，问他话吧，他也答，就是没有以前那么皮了。每回都工工整整的，像课堂上回答老师的提问。
路清野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以为是他懒得说话，这孩子性子本来就怪一些。加上临近高考多方忙碌添倍，于是在202待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少。
期间，成铭心的病情有过一些反复，而路清野得知这回事，还是从富大姐那里。
“富姐姐，那孩子……小成，今儿来了吗？”
“咳，今天一早又下不来床了，估计得卧床一天。”富大姐一边抡大勺往他饭盒里舀菜，一边唉声叹气。
路清野低声道：“还是……原先那个病症？”
“可说呢，怕不是落下病根了？”
“给您抓药的那位老中医怎么说呢？”
富大姐十分为难地迅速环顾左右，才压低嗓门道：“我没跟他说是男的，他是按妇科下的药。”
“啊？！”
“这怎么开得了口，万一再被他打听出来对号入座，小成的名声不就毁了？”富大姐急切地解释，倒也的确情有可原。
“可是这样，病能治好吗？”
“我觉着，总比不治强，男人女人都是人，怎么都有点共通性不是？”
路清野嘴上没说什么，当天就去找李放了。正赶上李放外出进修不在门诊部，他不甘心，又上门去他家找。
李放是赵科的表哥，两家一直上下楼住着，以往路清野来找他，总能遇见赵科。现在也顾不得许多了，他走到门口抬手刚要敲门，从楼上传来一声带着一点点鼻音却仍嘎嘣脆生的“路清野”！
他迎声看过去，只见秦玥站在身后楼梯上，一手拎着个双卡录音机，一手扶着楼梯把手，正目不转睛地瞧着他。
“你来找李医生？他外出进修还没回来，我听赵科说的。有急事吗？”秦玥一口气自问自答着，直走下楼梯，才把话语权交给路清野。
“是吗，还没回来……”
“路清野，你病了？”秦玥十分关切地打量着他，那眼神里藏不住的肆无忌惮让路清野莫名有丁点欣赏。
“我等他回来再说吧。”他转身要走，才发现挡住了对方的路，侧身一让，秦玥也往后片身，手里拎着的录音机电线刚好打了他小腿一下。
秦玥不禁一笑：“这玩意儿真麻烦，设计啰里八嗦的。”
路清野不禁打趣：“不是赵科设计的吧？”
秦玥更是乐不可支：“咳，那倒不是。不过前两天坏了，赵科说会修，还真就鼓捣好了！不然我也不急着来取，下礼拜单位有个集体舞比赛还等着用呢！”
她清新自然地解释得明明白白，临了又找补一句：“你别嫌我多嘴，我看你这面色，来找李医生八成有什么大事。你听我的，身体健康最重要，要是信我，可以跟我说说。我有个远房舅舅是医学科学院的研究员，也搞临床，专攻各种疑难杂症。兴许能帮上你点忙。”
路清野犹豫着，仍然没松嘴。
秦玥嘴角一钩，笑笑走了。
打听到李放要下周才能回来，路清野还是想等——直到当天去202找成铭心的时候，发现他晕倒在书墙下。
他赶紧跑上前，俯身去捞他的胳膊，胳膊软绵绵的像蝴蝶的触角，一碰就往回缩。他只好去搂，去抱，嘴里小声胡乱哄叫着：“那孩子……成铭心……铭心……”人总算抱在自己怀里了，是温吞吞、糯趴趴的一团，还能主动往他怀里蜷缩。
是活的。
路清野松了一口气，慢慢站起身，胳膊肘小心翼翼地护着他的头，怕一转身磕在什么边角上。抱金元宝似的抱到床边，想要松手放在那窄小的行军床上了，那孩子自个翻转半个身子，正面对着他的正面，双目迷离，淡水红色的唇涌动着吐出几个字：“路清野，成铭心。”随后继续昏睡过去，一动不动，只剩呼吸均匀。
路清野仿佛入了定一般，以这样的姿势辛苦支撑了许久而不自知。双手将要落下时，那孩子的身体也就要离他而去，想着也许不会再有什么更合适的理由重新将这家伙拥入怀中，便有几分不舍难弃。
“嘛呢？想什么呢你路清野！”他恼羞地说出了声，迅即松开手，让成铭心平躺在床上，自己也离开几步，站远了看着他，才能正常地思考似的。
成铭心晕倒之处没有血渍，身上没有血渍，又快速将他翻到背面查看裤子，也没有。路清野这才稍稍安定。
他又翻箱倒柜地找出了红糖和几块干了吧唧的老姜，去外面打水，回来煮起了红糖姜水。中途几次过去试探对方的鼻息和脉搏，怎么看都像是睡着了而已。八壹中文網
只是冷。尤其手脚，像冰一样凉：冰肌玉骨，还真有这码子事？
念头一闪而过，他来不及胡思乱想，转身拎着水壶去水房打回来一壶滚烫的开水。走廊里来回几趟，遇见认识他的单身干部，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为了正在坐月子的爱人无所适从的新晋人父。
“小路哥，忙着哪！”这招呼打得尴尬，他索性一低头含糊过去。
用开水兑出一盆热水来为成铭心暖了手脚，身上还是没什么热乎气。他又用棉被将他裹起来，总也裹不紧，被子也不足够厚实。
“豁出去了。”他恨恨自语，脱了外衣和秋衣，只穿着跨栏背心，走到床前坐下，把成铭心从被子里扒拉出来，仔细脱了他的外衣，不料里面竟然光溜溜没再穿着什么。他哭笑不得，心想：你倒替我省事儿。
就这么一把薅到自己怀里，紧紧搂着，再用被子将他环绕一周，只自己露在外面。
成铭心的头颈依偎在他的宽肩上，他肩头鼓起的肌肉刚好做了支撑，让男孩睡得更酣甜。
路清野的身体是部队体能测试高分过了关的，退伍后他也没有懈怠，大院操场上的单双杠、吊环、400米障碍、五步桩……每天都要去操练三十分钟才舒坦。此刻他的厚胸贴着成铭心薄而凉的上半身，那种巨大的差异感让他觉得陌生又贪恋。
他从没想到一个男性的身体会这样，与自己如此不同。
小分队里，庞亚林已经算秀气白净，可跟怀中这个比，仍嫌粗豪男相。
那孩子，你，一个大老爷们，抱起来怎么会这么舒服？你不得了啊你！
打这儿起，路清野不得不承认：再也没法像对其他男的那样对成铭心。他和他们，实在太不同了。
约摸着黄昏日暮，窗外春风驱着晚霞散尽，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路清野仍旧抱着他，两臂酸麻，也猜不出那孩子这一觉黑甜香到何时方醒，他试图先放下他，去拧开旁边桌子上的台灯开关，便弯了腰将他往床上搁。搁到一半，成铭心终于口中出了点动静，随即从被子里伸出一只光溜溜的胳膊来。
“你可算……”路清野后半句“活过来了”尚未说出，那只纤长的白胳膊就勾住他的脖子，往自己脸么前一带，路清野支点不稳，顺势被带过去，直眉瞪眼地贴在了成铭心的脸上。
脸贴脸，唇碰唇。
路清野只觉心脏直冲向嗓子眼儿，大有晕厥的趋势。几秒过后，他发现自己还醒着，稍稍镇定了些，也品出了那双唇的滋味。
像艾窝窝，甜，糯，天生就是要往人嘴里去的。
就这么挨着，他一动不敢动，怕成铭心醒，又怕自己会真的吻下去。
这当，成铭心慢慢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
打死路清野也不会相信，这辈子里有这么一天，自己会像日剧男主角一样与那孩子鼻尖蹭着鼻尖对视，唇下摁住的是他的唇。
黑暗弥漫，氧气也令人窒息。大约过了世界上最漫长的一分钟后，路清野感到一双微微颤动着的手，将他的胸膛推开。
“野哥，我渴了，对不住，劳驾你帮我端一杯水来吧。”成铭心能说话了，虽然有气无力。
路清野起身去端水，随手打开大灯。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泡一亮，他才彻底清净下来，心火一点点熄灭。扭脸匆匆看了那孩子一眼，对方的眼睛向刚睡醒的猫一样失神，眼底弥漫着一层水气，若流下来，便是泪了。
明明是被他诱着牵扯着亲下的，这会儿路清野却觉得错在自己。
端水回来时，成铭心依然裹在被子里蜷着身体坐在床上，身上已经套上了一件秋衣。喝了一口水，成铭心将水杯双手捂在膝上。
“野哥，我刚才梦见你了。”
“舍近求远。”
“你考上大学了，在外地，不知道什么城市，反正不在北京。我准知道不在北京，满世界逛，愣没瞧见胡同、角楼、也没找见云海湖……”成铭心自顾自说了半天，路清野都没怎么听进去，也不敢看他，坐在旧皮沙发上，越发口干舌燥。
成铭心突然停下来，看向他，认真一字一句地对他说：“野哥，我觉得吧，你还是应该去外地上大学。”
路清野迟钝道：“为什么？”
“你应该跑得远远的，去没人认识你的地方，练一身好功夫，等那个时候，你再回来，才是‘路清野’这三个字。”
路清野见他一脸懵懂地说了许多莫名奇妙话，心道：“这孩子，别是被我亲魔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