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清野拿了信封,宝贝的什么似的,直接奔歪楼找成铭心,他想和他一起拆开,想看成铭心的表情,听他念那处方上的每一个字。
虽是周末,成铭心起得倒也早,洗完了自己洗衣服,在水房和宿舍之间穿梭。暖气就要停了,楼上也早就不漏水了,他近来养了几盆皮实的花花草草,含苞吐蕊,绿意葱茏,这间原本阴冷潮湿的小屋被他变成了春日暖巢。
跟上次一样,成铭心从水房拎了水桶进来,才看见路清野站在屋子中央,长身挺拔,手里举着个信封,难得脸上一派轻松笑意。
“傻子,拎这么大个水桶不嫌沉啊?”路清野夺过水桶,重重放在地上。
“总得存点水在屋里不是?”
“那你不会多拎几次,少次多量,积少成多,懂不懂?”
“积少成多。”成铭心不知怎么,就痴痴地重复了这个字一遍,眼睛盯着水桶。
确实多了些,一波连着一波,彼此拥揽,险些就要溢出来,打湿地板,迟早蒸发个一干二净。
就像他对他,总也是积少成多,也会满而溢,然后消失在空气中吗?
“愣神儿哪?”路清野见他半天一动不动,用信封在他眼前摇了摇。
人真是最不可思议的容器,无论内里如何翻江倒海,表面却看不见千万分之一朵浪花。
“野哥怎么找我来了?今儿不上课吗?”成铭心定了神,反问他。
“你瞧瞧,这是什么?”路清野把信封送到他面前,迫不及待地等他发现。
成铭心从没见过他这么满怀期待的样子,有点被吓到。
“我要是这会儿跟你说我不识字,你是不是会揍我?”
路清野冲他抬了抬手,脸上却仍然敛不住的笑。
成铭心假装害怕,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叠成三折的信纸。取出,展开,上面白纸黑字写了三句话。
成铭心看了一眼,立刻折起来,和信封一起抓在手里,退后一小步,怕路清野看似的。
路清野一头雾水道:“怎么着,我连看都不能看了?”
“野哥,这是谁写给你的?”成铭心将握着信封的手背在身后,面上带着几分惧色。
路清野怕他责怪,不敢说是秦玥的亲戚,临时编了个子虚乌有的人出来:“一个国内知名医生,专治各种疑难杂症。”
这听着就不像那么回事的答案,成铭心居然点头信了下来。
“野哥,我知道了,会按方子上写的去抓药,保养身体,你回去吧,复习要紧。”
“那你可一定别偷懒,全都按照那上面写的来,听见没?”路清野盯着他看:“我会检查的,要是没达标,我要罚你!”
“唔,知道了。”成铭心唯唯诺诺,一心哄着他快点走。
路清野不情愿地走了,成铭心看他下了楼,才关好门,转身掏出那个信封,从里面重新取出“药方”,一字一句地又看了一遍,越看脸越白。仿佛什么天大的秘密,用尽生命去守的秘密,被轻易捅破。
路清野这一来一回,自然也就错过了父亲好不容易打来的那通电话。再等,直等到傍晚天色全黑,也没等来。工程队时间紧任务重,路莳刚又是这样的重要角色,几个月没有机会往家里打个电话,也是常事。这次错过的电话,不知是他费了多大力气才争取到的几分钟,就这样荒废了。
路清野恨自己,只恨自己;可再历经一遍,他仍然只能这样再恨自己一遍。
“清野,你爸电话里跟你说什么了?”傍晚沈歆才从学校回来,一进家门就迫不及待地问他了。
“我……没接到。”
“没接到?是他没打来吗?”沈歆讶异到忘记把手里的作业包放下。
路清野嗫嚅半晌:“应该打来了吧?路队长一言九鼎……那什么,这么回事儿,我本来在等电话,突然想起……突然想起……”他不想编了,可也没法直接说实话。
沈歆看着他,始终没忘记他虽然在备战高考,可也是个20岁的成年男子。他要做什么,不该拦,也拦不住。
“妈,您别问了,成吗?我会跟我爸道歉的,郑重道歉。”说完,他抱着复习材料回屋了。
接连几天,路清野都熬夜做题,疯狂又贪婪。这是他唯一可以弥补的方式。
而每天去歪楼看一眼,哪怕只是一眼,到底是没能戒掉。
那天下课早,路清野低头走路,刚转过路口,在大院门口碰上和女伴结伴去游泳的秦玥,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对方走过去。身旁女伴十分知趣地掩嘴笑着先走开,不时回头观赏二人形影。
“怎么样,你那位朋友,见好了没?”秦玥开门见山。除了父亲,路清野还从没遇见过比她更干脆的人。
“嗯,要谢谢你。好多了,也不知是什么神丹妙药。”
秦玥一顿,又问:“他没给你看那药方子?”
路清野有些忿忿地:“可说呢,没良心的。一眼没给我瞧!”八壹中文網
秦玥听着,点了下头:“那呀,说明这方子中了!你放心吧小路哥,准能治好你那好哥们儿的病。”
路清野尚有些迟疑:“就这么肯定?”
“就这么肯定!”秦玥朝她一摆手,小跑着追赶女伴去了。沿路洒下大姑娘家零零碎碎的嬉笑打趣——都不信他俩没谈上。
听了她的话,路清野更加疑窦丛生——三个人中,最摸不着头脑的竟是自己。
实在不想这么早回家,他干脆去了歪楼。果不其然,那孩子不在,看了看表,时近晚饭,成铭心大概是在食堂帮厨。本已转身,又觉得他虽不在,在那他住的屋子里待一会儿也罢了。便举起胳膊在门框上摸到钥匙,开门进去。
大概是那孩子临走前煮了什么东西,屋子里氤氲着一层米香,路清野顿感周身甜暖。仔细一想,这味道在成铭心身上也闻到过,离得很近很近的那次。
他走近书墙,伸手在上面随意抚过,指尖所经之地,似乎都有那孩子留下的余温。
路清野从不是个文艺青年,看《廊桥遗梦》会打瞌睡,听现场音乐会的小提琴《梁祝》也不落泪,如今在间空屋里徒生惆怅,也算此生奇遇了。
他突然想起上次偷偷塞回来的那张照片,想再看一眼,便从书墙里抽出几本书和杂志翻找,果然没有再见到。有些失望,看看时间不早了,想想总觉该做点什么,便又帮那孩子打了壶热水回来才走人。
越来越像在做好人好事,不留名。他在心底安慰自己:这不是同情又是什么呢?放心吧路清野,你只是同情。
李放终于外出进修回来了,这晚值夜班,临近半夜两点,走廊里响起脚步声,随即有人轻叩门扉。
“请进。”李放合上永远看不完的医书,扭脸看着门口。
门被轻轻推开,一对洗刷过很多次但依然白净的球鞋小心翼翼地踏了进来:“李医生,打扰了。”
那人从门外暗影中剥离,脸上带着十分抱歉的淡淡粉色,煞是好看。
“你是,食堂里那位——”李放认出他,倒也不是故意叫不出他的名字,只是想到眼前这男孩把路清野搅得五迷三道,一时心情复杂。
“小成,成铭心。李医生,你叫我小成就行。”成铭心又往前挪了一步。
“哦。小成。坐吧,怎么,哪里不舒服吗?”李放指指诊桌前的椅子,示意他坐下说。
成铭心坐下,看了看他,视线漂移:“我,有点事情,想请李医生行个方便。”
“什么事?”
成铭心又看了看他,相面似的确定他不是坏人,才走投无路般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个信封,放在桌子上。
“李医生请过目。”
李放迟疑片刻,才举起信封,从里面掏出一张处方单。
仅三行字,他看了好一阵子。
放下处方单,他肩膀往后收了收,正色审视着成铭心道:“这方子是开给你的吗?”
成铭心微垂眼帘,用力点了一下头。
“也就是说,那上面写的,都是……真的?”
“嗯,是真的。”成铭心很困难地吐出一口气来,疲惫不堪。
李放一时有些慌乱无措:“这种情况,我还是头回听说,我……恐怕……也暂时没法帮你什么。”
成铭心始终耷拉着脑袋不看他,幽幽道:“李医生,不是要你帮我治这个病,只是想请你在保守秘密的前提下,做个中间人。”
“中间人?什么意思?谁和谁的中间人?”李放眉头紧锁,越来越糊涂。
“我,和路清野。”成铭心声音低沉到有点不像他,万般不愿说出来的话,到底脱口。
保守一个秘密,第一秒钟的震惊与难耐,总要到了许久后释放它的那一天,才会又记起。
李放那夜问成铭心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为什么偏偏选中自己?
“我知道路哥信任你,我就也信你。而你又是个医生,这事也只有告诉你,才会相信。”成铭心显然在找他之前已然想了很多,不等他问又说:“我虽然不知道这方子究竟是谁开的,可左右不过是大院里的人。既然已经有人知道了,我可能也就在这里待不长了。我的家世和这个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李放一时动容,心疼眼前这个一切都太不俗的孩子,温声叹道:“总有办法的。”
成铭心的眼睛亮了亮,像夜阑珊中的烛火恨恨燃烬黑暗:“这几年无论我在哪里,做什么,无非是为了治好自己。现在为了野哥,我更得这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