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清野不知自己是怎样冲到歪楼跟前的,雨衣的帽子掉下来也不觉察,只是一门心思要进楼去。
有人认出他,立刻跑上前来拦他:“小路哥,现在里面还有塌方,你不能进去!”
他不理睬,也许是根本没有听见,仍然往楼门口冲。
一个高个子的身影从背后抱住他:“野哥,里面危险,你冷静点!”
“放开我!”路清野回身一甩手,不小心将手打在了对方脸上,也才看清对方是庞亚林。
“求你了,别进去!那孩子比你自己的命还重要吗?”庞亚林淋着雨带着哭腔,手却丝毫不肯松开。
“林子,你再不松手我可真对不住你了!”路清野红了眼,在暴风雨里咆哮。
“野哥,你是不是……疯了?!”庞亚林无力地跪坐在他脚边,两只胳膊还抱着他一跳腿不放。
路清野猛地将腿抽了出来,继续朝楼门奔跑。
与此同时,一声闷而骇人的水泥坍塌声从楼里传来。
“成铭心!”路清野放开喉咙,冲二楼大声嘶吼。楼在震颤,他的声音也颤抖的令人心悸。
眼看着路清野就要不管不顾地扑进楼去,一身爆发出的野兽蛮力势不可挡,没人拦得住他。
“野哥!”从对面林中怯生生传来一声呼叫,在路清野听来,却抵过雷霆万钧。
他在原地恍神片刻,猛然回过头去,穿风透雨,看见那孩子在两棵树间痴痴立着,风不肯放过他,雷电也在半空中一闪而过,那骇人的霹雳迟早要到。
“别在树底下傻站着!快过来——”路清野对着成铭心喊话,话音未落,那雷声便炸开了,专门吓唬那孩子似的,有一截子闪电还恰好在那两棵树上面明晃晃的劈过。
“啊!”成铭心果然被吓得魂不附体,蹲下身去用两手抱住头。
歪楼前众人也四散避雷,黑暗中乱成一片。
路清野撒丫子向小树林跑过去,顾不得电闪雷鸣,直奔到成铭心跟前:“打雷不能躲树底下,这点常识你都没有吗?”他弯腰想将对方拽起来,一碰到胳膊踩意识到成铭心全身抖的厉害,又怕他病发又担心雷电,索性将他一把抱起来横在胸前,往树林外靠近小礼堂的地方三步并作两步而去。
被雨水打湿的怀抱仍然温暖,成铭心不由得紧贴在他胸前,一只手牢牢勾住他的脖子。
“傻子,这会儿知道害怕了?”路清野气喘吁吁中仍然不忘责备他,语气里却毫无愤怒因子。
来到礼堂檐下,勉强可以避雨,成铭心睁开眼睛打量路清野,探手过来拭去他一脸雨水,心疼道:“野哥,你都被浇透了。”
路清野哑然失笑——自己无论如何还穿着雨衣,怀里这个才是被暴雨□□成了落汤鸡。他抬头看了眼礼堂往上那数十级台阶,上去有更好的避雨所在,便咬牙抱着他拾级而上。
“搂紧我,掉下去不负责。”
“嗯,搂紧了。”成铭心十分听话地又将他脖颈处抱得更牢。
在部队新兵连练就的十公斤负重跑本领此刻发挥了作用,路清野没用多久就抱着他登顶成功。
风雨交加,却不似先前那么疯狂,路清野将他放在礼堂侧门一个较为隐蔽的所在,又脱下雨衣披在他身上。
突听那孩子惊呼一声:“野哥,你的膝盖怎么了?”
路清野低头看看,膝盖那块被磨破了,血把已经裤子上的破洞染成红色。
“别一惊一乍,没事儿,都结痂了。”这时才明白之前觉得身上哪里在疼并非幻觉,这一切都已发生。
“等雨停了,你就去医院,上点药,别感染了。”成铭心对血似乎特别敏感,尤其是路清野的。
“先把你安顿好再说。”
歪楼这回是彻底的危楼了,成铭心今天晚上睡在哪儿都没还着落。
成铭心疲累至极,将身子靠在身后的外墙上,惨然一笑。
路清野忿忿道:“这会儿还笑得出来!”
“野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成铭心虽然是提问,却并没看他。也不等他作答,又继续说:“人言可畏你不怕,狂风暴雨你也不怕;生不怕,死不怕,你只是怕我病了没人管,被压在楼里没人救——”说到这里,他才慢慢将眼抬起,仔仔细细地望他:“我这条命,这个人,对你,真有那么重要吗?”
音量虽然不大,却分明是一种声嘶力竭的诘问。
路清野没有急着回答,他蹲下身,再俯下一些身段,以比那孩子更低的姿态握住他的手,在手心里焐着。
“挺重要的。特别重要。”他喑哑着嗓子,慎重作答。
“为什么?”成铭心在发抖,外表看不出来,那只手在路清野的手里抖的吓人。
“为什么?”他再次逼问,他好想听路清野嘴边那个答案——没有经过理性的二次加工,没有被世俗合理化精心打磨。
他好想听到一次。如若三生有幸。
“我想看你滑冰,想喝你做的豆浆,想等你把你的故事亲口讲给我听,想和你做好朋友,无话不说。”
路清野一口气说着,似乎可以永远说下去。
成铭心贪婪地听着,打算就这么听下去。只觉这个世界曾经亏欠他欺侮他的,就在这一时一刻,一笔勾销。
“路清野——”
“野哥——”
远远的,有人在一声接着一声叫他,还不止一个人。
“那么多人在找你。你快去吧。”成铭心推了他一把,力道居然还挺重的。
路清野站起身,揉了把他的头发,轻声命令:“等着,我就回来。”
他去得极快,回来得更快。成铭心有些睡眼惺忪中,已被他三两下重新背上身。
成铭心熟练地将双臂绕住他的脖子:“去哪儿?”
“给你找了个落脚的地方。”
李放将自行车钥匙交到路清野手里,视线迅速扫过匍匐在车后座上的成铭心。
成铭心额头压得很低,一双本就黑亮的眼睛从低处向高处张望,眸中闪过猫眼石般的异彩。
李放收回视线,又看了看单手扶着车把、一心要驮着那孩子寻个住处的路清野,有种看“李后主”的哀感顽艳之情。
“放哥,那个小旅馆安全吗?”路清野骑上车子,单腿撑地,回头又找补一句。
“不安全,连门都没有。”李放负气道,说完转身就走了。
路清野乐了,冲他背影吼了声“谢谢”,回头确认成铭心坐稳当了,撩腿上了车,奋力蹬着车轱辘。
风雨才过去,街上的景和人,都透着狼狈。只有他,那么快乐,躬身摁着车铃铛。铃声清脆悦耳,引来路人注目。
他才不要别人看,只有更快地骑过去。
“野哥,骑慢点。”成铭心在他身后递来句话。
“怎么了?你难受?晕车了?”
“不是,骑得太快,又驮着我,怪累的。”成铭心悄悄用几根手指掐住他的腰间。
“你要搂就搂紧点,你这样我更痒了。”路清野被那几根柔指轻触,生出无端杂念。
成铭心倒也听话,干脆靠上去,侧脸贴着他后背,胳膊勾住腰,妥帖无比。
路清野脸红得厉害。好在,这会儿他们往暗处去了,谁也看不清楚谁。
李放告诉他的那家旅馆在新月胡同尽头,名叫“住尘居”。外表看起来是个平平无奇的家常菜小饭馆,进去跟服务员说了是李医生介绍来住店的,服务员才让他们等一下,转身进里屋隔断去了。几分钟后,一个斯斯文文戴副眼镜的中年男子从里面踱出来,右手慢悠悠揉着两个文玩核桃。
“这是我们何老板,你们要住店,得跟他说。”服务员说完闪到一旁去了。
“我姓何,单字一个‘星’。你们是李放介绍来的?病人?”何老板说着,也迅速把二人打量完毕,眼色锐利的仿佛x光射线。
“何老板,幸会。我们是李放的朋友。不过,李医生的朋友,多少有点病。”路清野混不吝的架势一出来,鼻音也重了。
何星听了,哈哈笑道:“二位,那就跟我来吧!”
“野哥,你闻到了吗?好香的饭菜味道……”成铭心被路清野半揽在身上,肚子饿得咕咕叫。
“等把房间定下来,哥给你点好吃的。”路清野感觉对方胳膊软绵绵的,有点担心他会饿晕过去。
“何老板!”
何星转过头来:“我听见了,您身边那位,饿得不轻吧?”
成铭心与路清野迅速对了个眼神:“此人耳力惊人,咱们说话要小心。”
“我还行,麻烦何老板还是先给找间落脚的地方吧。”成铭心抢在路清野前头答话,似乎怕对方说错什么似的。
何星点点头道:“明白。”走了几步又自言自语:“这场妖风吹倒了小楼,也吹出了一片小洞天给你们。”
“小洞天?您指什么?”路清野好奇道。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狭长过道的尽头——这旅馆内部走廊是u型设计,除非走回头路,否则无路可走。
何星在一扇门前站定,掏出一盘钥匙来,慢慢插进锁孔,悠悠答着:“你们抬头看看,就明白了。”
他们依话抬头看去,只见房门上方挂块旧木牌,写着“小洞天”三个字。
二人不由面面相觑。
“你们也别问我为什么这间屋子有名字,我盘下这个铺面的时候,这牌子就悬在这儿了。找懂行的来瞧过,说这牌子往近了说,也是清末就挨这儿的了。既然是老物件儿,就一直没舍得动。可巧今天你们来,就剩这么一间屋子了,过道顶头,也有点漏风,你们要是不嫌弃,就住下吧。我提供免费早点,住宿费给你们再打个折扣。”
“野哥,我听说,顶头的屋子,都比较邪性……”成铭心在路清野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
“再邪性,还能比你邪性?”路清野扶着他胳膊的那只手暗暗用了用力。转而大大方方向何星道:“成,何老板,我们就跟这‘小洞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