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清野见天色渐晚寒意起,也就暂时按下心头种种疑问不表,毕竟现世温饱问题更加迫切。
“你这几天都跟哪儿睡的?”
“浴池。”
“哪儿?”路清野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刚才你泡澡那地方呗!现在好了,你越俎代庖把我的工辞一辞,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了。”虽是抱怨的话,却被成铭心说的毫无怨气,反而带着点如释重负。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能将就?就不能花点钱找个地方住?露宿街头成瘾是怎么着?”
“哥,我没你那么讲究。自打出了家门,我就没家了。对于我来说,住处就是一个能关上门睡觉的地方。没有门的地方,也照样睡得着。”
“那可不成。”路清野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对眸子黑白分明,澄澈到底,一点看不出风雨荆棘的痕迹。“你长成这样,可不能逮哪儿睡哪儿。”
成铭心满脸质疑:“为什么不能?我长得很难看吗?”
他是真不觉得自己有多好看。甚至一度怀疑自己被王化那伙人欺侮是因为自己丑,或者说不太像个大众化的男孩子。
路清野自然不能直接说因为你太好看,可也不能不旁敲侧击让他以后注意安全。总之一想起过几天又要舍下这个家伙南下返校,就满脑门子官司。
“你丫是不是有认知障碍?”路清野气得就要骂人了。
“我……没啊!”
“得了先不说这个了,今晚你彻底没地方睡了是吧?”路清野思路尚清晰,虽然一跟那孩子交谈就容易五迷三道。
成铭心点头。
“那这么着,我带你在附近找个招待所,你先将就一晚上。其他的,等明天再从长计议。”
“那个……”成铭心欲言又止,又止不住。
路清野十分耐烦道:“有什么不懂就问。”
“野哥,那你今晚上睡哪儿?”他问得颤颤巍巍,虚的一匹。
路清野本来想说“跟你有关系吗”,又觉得太过违心也太戾气,便改为:“没想好。”
“我有个不成熟的小建议——”成铭心一下子盘活了氛围:“不如一起吧,省钱又省时,何乐而不为?”
“就是不省力。”路清野脱口而出,说完自己也吓了一跳。
“野哥,你说什么?”
“没有。那什么……我现在还住你之前那间出租房,你……能住吗?”担心成铭心会有心理阴影,他犹豫不决。
不想那孩子答应的十分干脆,一副迫不及待跟他回去的样子。
***
一进屋,路清野差点没被熏晕过去——老陈醋倒在地上,已阵亡,黑里透红的醋汁顺着瓶子裂开的豁口流了一地,醋香浓烈。
“这什么情况?我出门的时候明明搁桌子上了啊,怎么……”路清野一只手捂着鼻子,瓮声瓮气的发出灵魂拷问。
成铭心扭头瞧窗户,果然是敞开了一扇,案子立马告破:“你没关好窗户,这间屋子盖在风口处,平常一起风就把窗户玻璃打得’噼里啪啦’响。野哥你把醋瓶放窗户前面了吧,那就是风把窗户刮开,窗户又把醋瓶打翻在地上的,没跑!”
那孩子一边“案情”重现,一边从门后找了墩布来清理地上的醋液。
路清野过来拿他手里的墩布:“不怪窗户不怪风,就怪你。不是你,哪儿来的这么一瓶老陈醋?”
成铭心抿嘴一乐:“成,怪我,成了吧?”他却不肯把墩布交给路清野:“野哥,你怕醋味,到外面等一会儿,我两分钟就能弄干净。”
见他干起活来的确麻利,路清野暗自心疼,想起他那绵软手心上竟然有茧,不知背地里干过多少粗活。
“我不怕。你去洗漱,别磨蹭。”路清野十分干脆地夺过墩布,闷头在地上划拉起来。
成铭心见状,没说什么,出去了。
过了五分钟,端着个洗脸盆回来,放在他脚边:“野哥,我在洗浴中心学会了脚底按摩,你要不要,试试?可解乏了……”
“你学那个干嘛?”
“谋生啊!技多不压身嘛!”那孩子振振有词,竟无法反驳。
路清野放下墩布,横眉立目道:“你给人按过了?”
成铭心摇摇头:“还没来得及。这不刚学会,你就杀回来了!”
路清野听了才松一口气,心想: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野哥,那你,让不让我按啊?”见他半天没说话,成铭心又试探着问了一遍。
“按什么按,你洗好了没有?洗好了就上床睡觉!折腾一天,你不累我还累呢!”
他怎么忍心让那孩子大晚上的干这种累人的活,见他眼睛比自己上学离家走时显得还要大一些,分明就是累凹了。
那么,问题来了:这屋子里只有一张床,还是张最多一米二宽的单人床,求两个身高分别为一米七十八(成长中)、一米八十五(成熟中)、肩宽腿长的精神小伙,要如何并排睡却可以避免与对方有肌肤相触的尴尬?
本来,路清野身体好火力壮,可以凑合打个地铺,就跟连队上野营拉练一样技术处理过一夜的;可偏偏这陈醋味道入地三分经久不散,路清野一闻就上头,再闻怕是有自闭之虞,也就不得不断了打地铺的念头。
成铭心提出他可以睡地上,被路清野用三字箴言“别作死”一票否决。
“那怎么办呢?这里除了床,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横是不能睡桌子上吧?”
路清野看着一米见宽的长方桌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对,也只有这样了。”
***
好不容易从五斗橱里翻找出一张混纺毛毯,展开盖在桌子上,既是褥子又是被子,一物两用。路清野又把外套脱了叠好当枕头枕了一下,矮了点可也能将就。
“这不就成了?”路清野拍了那孩子后背一下:“睡觉!”一巴掌把他推到单人床边,自己纵身一跃坐到桌子上,甩了鞋,腿嫌太长,只好耷拉着踩在椅子上,姿势非一般奇怪。
想起在“住尘居”那夜,也是将唯一的床让给那孩子睡自己去睡沙发椅,不想被他大半夜拱到怀里,路清野折叠在桌上提醒床上那位:“你今晚老老实实的,再鼓捣什么幺蛾子看我怎么收拾你!关灯。”
成铭心摁了顶灯开关,屋里一下子黑得无情。两人均匀的呼吸声同频共振,仿佛只有一人。
“野哥,”成铭心在床上发出低呼,像梦话一样轻柔。
路清野没应声,以为他是在梦呓。不想那边又开腔了,讨债鬼一般。
“昨晚你不是挺乐意的,还摁住我的手不让走……”
“你闭嘴!”路清野轻斥一声:“我要知道是你,不把你屁股打开花我不姓路!”
本以为是年轻气盛的绮梦,不料是落难小兄弟的纯手工恶搞,虽然具体细节不详,但还是有种被成铭心好端端毁了清誉的窝火。
怎料成铭心没有半点愧疚,反而十分餍足地打了个哈欠。像终于吃到一口腥的猫咪舔着胡子伸懒腰。
“至少我还是有点用处的,对吗?”成铭心一双坦荡荡明眸直映心底,他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你什么意思?”路清野又被他搞糊涂了。
“以前一直是野哥你帮我,昨晚终于也帮了你一次,我挺开心的。真的。”
要命。说到路清野心坎里去了。
“你那叫帮?你那叫……”他想说“□□裸的挑逗”,当然没有说出来。
“反正你当时看起来,挺享受的……”成铭心变本加厉,越说越露骨。
“你闭嘴,听见没有?吃饭的时候不张嘴,睡觉的时候不闭嘴,也就我,能受得了你!”
床那边便没了动静。
路清野无奈地翻了个身,桌子“吱扭”作响。他有点担心这看起来承重力一般的桌子就此报废,跟房东大妈不好交待。
“野哥,”那边又缠绕来一声呼唤。
“又干嘛?”
“那桌子腿断过,禁不住你这么翻来覆去的。”成铭心仿佛能看到他的心思:“你过来床上睡吧,我保证,一动不动,不会对你怎么样。”
被他这么一说,倒好像是路清野矫□□儿多,他最受不了激将法。
“笑话!你能对我怎么样?我不收拾你就念万幸吧!”他说着,已然翻身下了桌子,动作太猛,髌骨□□到了椅子上,他轻声嘶溜。
本以为声音很小,还是被那孩子听见了,问他“怎么了?”
“磕到了。”
***
路清野走到床边的时候,发现成铭心早就横移到床的最里边,紧紧贴着墙壁,侧身向里,直挺挺地背冲着他。
他揉揉眼睛,有点哭笑不得:倒也不必如此避嫌。
腾了一大半被子给路清野,成铭心只勉强用被角罩住肩头。
“别搞得跟我虐待你似的。”路清野小声叨咕着,扯起被子将他裹严实。自己才躺下来,抻了抻胳膊,感到分外放松。
那孩子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大见,估摸着是睡着了,路清野才放心地闭上眼睛。嘴上说是不在乎,毕竟前车之鉴惨痛,中间特意与他保持了二十公分的距离。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二十公分。
把已经发生过的和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在脑海里理了个头绪,路清野渐渐有了困意。床上确实比桌子上舒服太多了,尤其是,时不时地闻见一股清凉薄荷气。
都说薄荷提神醒脑,对他却正相反,一闻就犯晕。像醇酒微醺,像春风沉醉,像万劫不复的无害前调。
他深吸一口气,让薄荷侵入更多,决意放心睡去。
“野哥……”
路清野又清醒了。赶紧挣扎着睁眼检查,还好,那二十公分尚在。
“燕京八景,你可别忘了。”成铭心姿势没换,仍然背对着他,口齿倒还清楚。
“记着呢。快睡!”虽然是没头没尾的祈使句,他说出来怎么听着都像哄睡。
“唔。你也睡吧。明天你先回家看看。你跟我不一样,既然有家,好歹回去看看。”成铭心半梦半醒地唠叨着。
“怎么那么多话?”路清野没办法,转过身去冲着他,在他后背上轻拍了拍。
跟触到了开关键似的,一拍就“close”了。
路清野觉得好玩,又试着慢慢拍了几下。那孩子真就没再吭气。睡着了。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路清野就着这个角度端详他老半天——确实是个男孩子。除了比自己白净点儿,细溜点儿,是一目了然的完美东方男子类型。以后身体养好了,到了恋爱时节,必定是个芳心纵火犯。
没事的,那孩子,虽然……但是……绝对是个如假包换的男的。
这么安慰着自己,路清野终于糊里糊涂的睡着了。
***
一大早被成铭心赶着回了趟家,在家门口碰见同样赶着要出门的沈歆。
“咦?’路连长’怎么回家了?”因为军校生毕业时相当于副连职干部,沈歆便偶尔这样叫一叫他。
“沈老师,我是请假回来的……取几样个人资料证明。”这倒是实情,因为路清野报考军校的时机有些特殊,学校也是放宽了政策才录取他的。只不过那些证明不必他亲自回来一趟,寄过去也是一样的。
沈歆丝毫没起疑心,点头道:“我赶着去学校处理一个学生的事情,你先自己找点东西吃,等我回来再细说吧。”
从小到大,母亲总是在处理别人家孩子的事情,他已经习惯了。何况这次情况特殊,他巴不得沈歆顾不上管他才好。
既然回来了,就顺手从大衣柜里翻出件厚外套来,他总觉得那孩子穿得太单薄。
正翻箱倒柜的时候,客厅电话铃声骤响。
“我到了学校才想起来,上回去门诊部开的膏药还没顾上去取,劳驾路连长给取一趟呗。直接找李放就成。”沈歆一到冬天就关节痛,每年都要开些风湿止痛膏预备着。
因为火车上与何星的交道,路清野本来就打算要去找李放一趟,索性放下电话就出了门。
***
门诊部一如往常,李放刚送一对母女患者出门,路清野就进来了。
见了路清野,李放十分惊喜,忍不住近前一抱——随即脸色一沉。退开两步,他正儿八经走回诊台:“找我有什么事?”
路清野见他态度突转,有些纳闷:“帮沈老师取膏药。还有,向你打听点儿事。”
李放神情一滞,有种不情愿却又不得不面对的无可如何。
“要是何星的事,我可以把知道的都告诉你。如果是关于那个小成的,”他抬头认真看着路清野:“你得把我要知道的都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