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哥，你怎么比我还紧张？我上学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路清野百思不得其解：那孩子大概齐是被王化追上门了，按照顾多喜的说法，王化当时手上全是血迹，却没有伤亡。那么这血，是打哪儿来的呢？
现下见李放这草木皆兵的样子，想必知道一些实情。
“奇怪了。小路哥这次回来应该是和那姓成的孩子见过面了吧？没问他发生了什么，反倒跑来问我一个局外人？”李放一边整理着医用器具，一边不无讽刺地说着。
“你怎么知道我见过他了？放哥，你说你是局外人，可我觉得你什么都门儿清。”
“闻出来了。你身上，有股味道。和那个小成的味道很像，我没说错吧？”
路清野语塞。他瞒得过沈歆，瞒得过所有认识他的人，也瞒不过这个从小一起长大，除了父亲之外，他唯一仰视过却依然亲近的男人。
男性之间的投契，说简单也简单，确认后即便沉默着依然默契满分；说难也难，是连身体都没有办法对彼此遮掩的。
“他碰到了难处，我没法袖手旁观。”路清野是解释，却不是开脱。
李放转过身来注视他，两道视线像x光射线般横扫过来：“路清野，你这不是不能袖手旁观，你怕是陷进去了吧？”
“放哥，我不明白。救死扶伤不是你从小到大的志向吗？我八岁从单杠上摔下来那次，你背着我往急诊室跑，半路上鞋都掉了你也不知道，结果我只是擦破点皮，你的脚扎了钉子打了好几天破伤风针。我记得当时问你，如果摔下来的不是我，你还管吗？你说，管，就算是你不认识、不喜欢的人，都不会扔在地上看对方受罪。”路清野一口气说完，继续争取着李放的理解：“如今，我做的事儿跟你那会儿，没分别，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拦我呢？况且你了解我，你知道拦不住我的。”
李放安然听着，无声叹喟：“我知道。清野，你有什么不明白呢？在我眼里，你现在就跟八岁那年一样，又摔下来一回；而我做的，也跟当时一模一样，不过是想帮你罢了。”
路清野点点头，艰难地做出一丝让步：“放哥，那你先问我吧，你想知道什么？”
李放也很为难，却又不得不问诊症状，否则如何对症下药？
“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因为那个成铭心？我知道你帮他找了个住处，后来听说他跑了。”
“是。我回来以后才发现，事情不像我之前想的那么简单。成铭心、王化、何星，他们三个人之间好像被一根线串起来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直接问小成？”
“我问了，可没问出来。我又怕逼的太紧，把他再给吓跑了。”
李放感到些许意料之外，他没想到路清野对成铭心的忍耐度竟然如此之高。
“放哥，算我求你一次，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吧。我的假条没那么长，我不想担惊受怕地回来，稀里糊涂地回去。”
李放见他一副消得人憔悴的模样，真是好气又不忍。正在整理思路，准备放大招之际，护士急匆匆进来叫他出个急诊。
“现在说话不方便。今天晚上我不值班，你来我宿舍找我再细说！”天下的好医生都一样，连私心都献给了患者。李放显然是这样一个好医生。八壹中文網
路清野在转瞬便人去屋空的诊室里木然伫立半晌，像个告解无门的虔诚信徒。
***
打门诊部出来，路清野怕遇见熟人，赶紧抱着外套抄小道回了出租屋。
房东大妈神出鬼没，从拐角冒出来和他打招呼：“小伙子，昨晚睡得还好？”
“挺好的，您遛弯呢大妈？”路清野不太放心，往出租屋窗户上扫了一眼。
“打了壶豆汁回来，这不想着给你捎一碗嘛，一敲门，你还不在！”
路清野这才放心，当场把大妈递过来的豆汁一口闷。大妈活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喝豆汁的，更觉得这帅小伙口味惊人觉不是个一般人，足足又夸了两千字才离去。
进了屋，那孩子果然不在。路清野以侦察兵训练时练就的敏锐观察力，迅速发现桌子一条腿下面压着张字条，拿起来一看，上面四枚工整隽秀的钢笔小楷字：“蓟门烟树”。
***
作为土生土长的南城青年，路清野其实没怎么去这座城郭的北部地区游走过，燕京八景之一的“蓟门烟树”对他不过是传说。现在被这（那）纸（孩）条（子）指（勾）引着，也不得不走上一遭了。
倒了八趟公共汽车，终于晃荡到了北土城站。下了车，站在原地放眼望去，光秃秃的树枝伴着桥下流水干涸，人烟也比南城显得稀少，有些塞北关外的风致。
“蓟门烟树”虽声名远播，可到底指的是哪棵树，问了几个过路人，都摇头不甚了了。
想着那树下此刻正有人枯坐等他出现，他如同百爪挠心。
“大哥，去哪儿啊？坐车不介？”正毫无方向感之际，一辆三蹦子停在他面前，一个上下包裹的严实只露出一对眼睛的年轻男司机冲他吆喝一声。
“师傅，知道’蓟门烟树’吗？我就去那儿。”
“知道啊！还不近呐离这儿！您上车得嘞！”司机踩了脚车蹬，车子“砰砰”作响。
见他这么肯定，见孩心切的路清野也没多想，一步跨进车厢：“您受累，能快就快点儿！”
“请好儿吧您呐！”
真是刚犯困就有人给递枕头——敢情天底下还真有这种巧事。
三蹦子全速前进，马达声过大以至于路清野要扯开嗓子才能与司机交流，其间问了两次，对方都干脆答他“快到了”！于是他尽量不说话，任凭三蹦子载他驰骋。
大约过去了二十分钟，见司机仍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路清野再次探身向前大声道：“怎么这么久还没到，您这路线没错吧？”
这回，对方没言语。
他又提高了音量：“师傅！”
三蹦子一个急刹，突然就停住了。
那司机跨下车座，摘了手上的大棉手套，在膝盖上掸了掸。
“你这怎么个意思？”路清野见状，纳罕又压着心头火。
“到了您呐，下车吧！”司机说着，朝对面走去。
车厢两个小窗都被旧报纸糊着看不见外面，路清野这才探身出来往外看了一眼：所在一条陌生的窄马路，那司机走去的地方，是间拆了一半的旧宅。
这是遇见劫道的了？他跳下车，浑身肌肉下意识绷紧，顺便观察周边情况：虽然地处偏僻，却仍位于城区，偶尔有行人经过。
这当，那旧宅方向冷不丁传来一声：“小路哥，别来无恙啊？借一步说话！”
路清野闻声望去，对面一排七八个黑衣男青年虎视眈眈地瞪着他，有人手里还拎着家伙什儿，他一眼认出中间那个身上披着件灰西服、脸上架着副墨绿色□□镜的正是王化。
王化看起来比以前时髦了许多，藏在墨镜后面的双目中，欲望却来的更加露骨。他眯缝着眼睛等旁边小弟为他点根烟的功夫，路清野便至前来。
替他点烟的就是那位司机，现下已经卸去伪装露了真容，原来是吴全友扮的。
路清野不屑地笑了下：“王化，这么兴师动众的，演电影啊？”
“姓路的，别阴阳怪气的，我他妈一路拉着你骑过来，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吴全友说话不着四六，除了对王化忠诚不二，其他全二。
王化也听不得他胡言乱语，将声音盖过他道：“演电影？没问题，那也得你路哥配合一下才成啊！”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我还有要紧事要办。”路清野不耐烦道。
“要紧事？我没猜错的话，是找姓成那孩子吧？”王化一丝哂笑挂上脸，下作相毕露无疑。
“你管不着！到底说不说，不说我就走了！”路清野作势转身。
“你要找的人在我这里，你走哪儿去？”
路清野多少有些预感，并未十分惊讶道：“是嘛？那你叫他出来，省的你路哥满世界找了！”
“嘿！我说姓路的你怎么这么狂！”吴全友震惊了。
路清野突然朝着那座旧宅吼了一嗓子：“那孩子！成铭心！在吗？在就吱个声儿！不在我就走人！”
这副部队上练就的浑厚口号嗓丝毫不逊色那京剧里武生的豪迈腔调，把对面几个小混混吼的一愣一愣的，想报警的心都有了。
吴全友两手捂着耳朵直嚷嚷着“别喊了”，王化也是皱眉手指一哆嗦掉了手里的烟头。
见没有任何回应，路清野横冲直撞向那破落旧宅，眼中泛着骇人的血红。
那排人自然上前来拦阻，路清野伸伸胳膊便扒拉倒两三个：“滚开！不然你路爷重新把你们这帮杂碎捏回人形！”
眼见手下这几位虾兵蟹将不是他的对手，王化也不想接下来的场面太过难看，陪笑说了声：“我跟你开个玩笑，你怎么这么不禁逗呢！路哥那位小朋友现如今确实不在我这儿。可是呢，这话看怎么说——”他缓了口气，加重语气继续：“今天不在我这儿，背不住明天也不在，还有后天、大后天呢？你路哥总不至于为了这么个小玩意儿，放弃远大前途吧？就算当不成将军，不努把力谋个师长、旅长当当？”
“你路哥往后当军长还是厨师长用不着你操心！还告诉你，你孩子、成铭心的事儿，我他妈管定了！”
“姓路的，原先你管不管碍不着我们哥们儿的事儿！可现如今不一样了，那小东西招惹了我们老大的老大，这局可就大发了！你要还说想管，先掂量掂量自己玩不玩得起！”吴全友说到“老大”二字，牛气冲天。
“你边儿呆着去！”王化十分嫌弃地一扭脸冲他断喝道。
“你们老大的老大，谁啊？成铭心怎么招他了？”路清野听出来这里面包裹的人似乎越来越多，表面上却做出更加浑不吝的姿态。
王化不急着答话，抖了抖肩膀将西服挂好，才重新抬脸怪气道：“你不在的时候，你那小朋友可是了不得！直说吧，我们有位大哥，算是瞧得起他，想罩着他让他在这地界儿也算有个靠山，他可好，阳奉阴违，欠下一屁股债，那不得还哪！路哥你回去问问他，打算怎么个还法？不然这事儿，没完！”
“他身子骨弱禁不住折腾，欠了什么告诉我，我替他还！”
王化听了，不怀好意地龇牙乐了：“这个债，路哥你还真没法还！今天’请’你来，咱们也就是想再劝劝你：尝到了甜头就收手得了，天底下的漂亮小伙子海了去了，路哥是个聪明人，别跟一棵树上吊死。何况这棵树，还是棵有主的树！”
路清野算是弄明白了，这个团伙把自己和成铭心的关系，错误地划分到不可言说的男男关系里去了！
虽然自己跟那孩子之间是一清二白纯洁无害的，当下这口锅也得先背下来再说。
他立马故作流里流气虚张声势道：“有主？那没错！不过什么事情都得讲个先来后到吧？这棵树，是我先上的，就算有主，那’主子’也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