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摆脱了王化一伙人,路清野怕节外又生枝,直接打了辆车回了出租屋。进屋一看,跟他预想的一样,成铭心不在。
想都没想,拎起外套他又直奔云海湖公园,除了“浅觅深踪”,他想不出那孩子还能在哪儿等他。如果那里也见不到,便认了心无灵犀。
***
进了云海湖南门,北风立马呼啸而来。路清野怀中紧抱着外套,低着头顶风而行。
湖面冰封未解,却不似寒冬腊月那样厚白一片,半透明偶尔闪过寒光,是一年中这湖水长相最伶俐的时候。
就快到“浅觅深踪”的时候,路清野反而越走越慢。
万一那孩子不在那儿,怎么办?万一他又跑了,怎么办?万一再也找不到他了或者落到王化所谓的“老大”手里了,又怎么办?
自问如果成真,自己能受得了吗?
想到这里,心房震颤。如果军校体检时有这种情况出现,是会被划分为“不合格”之列的。
或许在遇见那孩子的一刻,自己就已经不合格了吧?
“野哥!”
谢天谢地,那孩子不但在,还比自己先看到了对方。
日已西斜,留着这点光亮,就为让他们能看见彼此似的。
“过来!”路清野朝从门廊后面露出半个身子怯生生看着他的成铭心叫唤。
他不管,就是要叫出来,恨恨的——为什么只是想跟他待一会儿,都这么难。
成铭心见果然是他,才如释重负地钻出来,鞋子上、裤脚上,粘着泥浆。
“怎么弄的?”路清野一打眼就赶紧问,将外套包在他身上。
“跑的时候摔了一跤,幸亏桥底下太脏又湿滑,王化他们才没追过来。”他一边说一边悄悄搓掉手上的泥巴,才去摸肩上的外套:“野哥,这是你的外套吗,真暖和呀!”
“嗯,我从家里给你翻腾出来的。”又看看那孩子的裤子膝盖处,也脏兮兮的:“疼不疼?”
“不疼!比被他们抡……”成铭心话到嘴边,才意识到说漏嘴了,连忙打住。
路清野听岔了,急了:“轮?轮什么?他们怎么你了?”
成铭心支吾着想蒙混过去。
“成铭心,你今天不跟我说明白,我就带着你一起回军校你信不信?”他又逼近一步,将对方堵得严严实实。
“就是有一回,他们在出租屋那条胡同把我劫走,让我跳绳,两个人抡绳,我不跳,那绳子就抡在我身上,怪疼的。”成铭心复述着,异常平静,像在讲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妈的,这帮变态!”路清野愤然转身,拉起他胳膊。
“去哪儿,野哥?”成铭心被他猛然一拽几乎离地。
“今天是怎么回事?他们又找着你了?”
“嗯,估计是我从出租屋出来的时候,被他们的人盯梢了。可恶,眼看我就能找着那棵树了!”成铭心耿耿于怀地居然是错过著名景观。“野哥你怎么上这儿来了,你没去蓟门桥那边吧?”
“他们放跑了你,又来惹我了。”路清野仍然拉着他往外走。
成铭心一听十分诧异,关切道:“你没吃亏吧?他们使得都是下三滥的手段,你别跟他们讲道义……”
“你也知道他们都是下三滥,还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路清野几乎怒不可遏,抓紧了他的手臂。
“野哥,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去派出所。我带你去报案,把你跟我说了的、没跟我说的,都跟警察说,这世道总有人能管得了他们。我就不信了!”
成铭心用力挣脱掉他的手,差点把袖子扯破。
“跟我走,听见没有?”路清野是真急了,声音都变了调。
那孩子退后一步:“不行,野哥,我不能去。”
“你越怕,他们就越折腾你;就这么简单的逻辑,懂不懂?”
“不,我不去。”成铭心摇着头往相反的方向跑,应该叫逃之夭夭。
路清野迈开长腿追,三两步就把他捏住,带到身前。
“你到底怕什么?是不是他们威胁你了?还是,有什么把柄落他们手里了?告诉我!”
夕阳余晖撒了那孩子一脸,混着他自己的眼泪。
“野哥……你能不能,不要问了……”
路清野从没见他这个样子,梨花带雨,像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
记忆翻江倒海,他依稀想起一张脸庞:遥远,静谧,一动不动,好似一座雕像,或者,一张照片。
路清野呆滞地凝视着成铭心的脸,从皮看到骨。他伸手触到他的下巴,抬起来,真想把他一眼看穿,看透啊。
那孩子还在流泪。被路清野碰到下巴的时候,呼吸骤停,胸膛起伏不定,脸色也随之转至苍白。
这个时候,如果李放在,大概会上前施救的。
***
这个时候,李放正在宿舍里泡好一杯正宗明前西湖龙井,想了想,随手又拈了几朵杭白菊放在玻璃杯里。
等路清野来了,听了他要告诉他的实情,八成要上火。绿茶配菊花,清热又败火。
茶冷了,人还没来。
一边翻着医书一边继续等,李放每翻一页就想起成铭心那夜跟他说过的话。当初他的种种担心,没想到这么快就成了真。
“万一野哥回来找我,请李医生你劝劝他,或者跟他说我不会回来了,就说我因为做了错事被绳之以法了。反正我这个毛病,跟做了错事也差不多。”成铭心发自内心地托付,将他当作可以忏悔的对象。
“你别做傻事,你这个病,是可以医治的。变性手术你听说过吧?能变过来,就能变回去。”虽然自己说出来也觉得荒谬,可这世界本就如此被荒谬肖想填满。
敲门声打断了回忆里的超现实对话。
李放松了一口气,起身去开门。
准备责怪对方怎么来这么晚的话已到嘴边,却发现门口站着的是一脸怅然的秦玥。
“李医生,冒昧打扰了。”
因为是赵科的同事兼暗恋对象,李放与她并非完全不相识。只是确实有点晚,他一向谨慎,站在门口迟疑片刻。
“有些跟医学和……路清野有关的事情,向您请教,可以吗?”秦玥很明显话里有话。
“那么请进吧。”
待秦玥进屋,他本已将门带上,想了想,又推开虚掩着。
这座大院崇尚科学百无禁忌,唯有风化问题会成为众矢之的,被道路以目。这也是王化终究无法长居于此的原因。
为路清野而备的茶水被他端到一旁,重新倒了一杯热水递过去,秦玥接过喝了一小口,双手握在手里讨暖。
“李医生,咱们大院食堂,原先有个叫’成铭心’的男孩,大约十八、九岁,你听说过吗?”
李放点头道:“他来找过我。”
秦玥有些意外:“他的事情……就是一些怪事,告诉你了?”
李放看她一眼:不像是在试探。却也没有马上做出回应。
秦玥大约明白了,放下水杯,从随身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茶几上,缓缓推到李放面前。
“之前路清野为了他的疾患挺着急上火的,我就跟他说有个远房亲戚专治疑难杂症,让他把症状写给我。其实,没有什么亲戚,是我自己给下的诊断,没想到,全中了。”
李放万分惊讶,半天才问:“你……懂医?”
秦玥点点头:“我很小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病好以后,就莫名其妙地能通过一个人的形、声、相,甚至是字迹,判断其症。而且,这病来得越是怪异,就判得越准。”
李放突然想起什么:“也就是说,那天夜里,小成来找我时给我看的诊断报告,其实是你写的?”
秦玥又点了点头。
李放仍然不解:“可是,这事你没告诉小成,也没告诉路清野,为什么要来告诉我呢?”
秦玥也眉头微蹙:“这其中有个缘故。因为,这病没治,而路清野,又太想要帮他治好。我告诉他们两个其中任何一个人,都是徒增他的烦恼。但我也做不到袖手旁观。来找李医生,也许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只不过,是我前思后想很久,唯一觉得可以信赖的人。”
这姑娘不但身怀绝技,还如此悲天悯人,令李放不禁生出“知音从此有”的暗叹。
“小秦,你说’没治’,难道他得的是……绝症?”李放声音渐低沉。
秦玥叹了口气,又将那个信封向他推了推:“请李医生自己看吧。”
李放拾起信封,从中抽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有些字很难辨认,有些字叠着字不知所云。这些缤纷字迹看得久了,便如同在纸上飞舞一般,乱花渐欲迷人眼。
他揉了揉眼睛,尝试重新聚焦。
耳畔,只听秦玥缓声道:“那天做诊我也是用尽了力气,一心想为他求个解药。结果睁开眼睛看时,这纸上只有那八个字,是看得懂的。”
李放眯着眼,一点点识得了从众字中跳脱出来,跃然纸上的那八个字——
“无药可救,攻心可破。”
***
“成铭心,你究竟是谁?”路清野将他带到路灯下,审视着他的脸。
此刻柔暗光线中,成铭心的脸一半袒露无遗,一半躲在逆光处,两半合在一起,正是路清野救过、不小心亲过、抱过、念过、怕失去过的那个男孩,早已熟稔于心;可分开再看,逆光里的那半张脸,是陌上伊人,不受世俗尘——他并不认得,只是见过,偶然在那张照片上。
“你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路清野简直快要被折磨疯了:“在歪楼的时候,我见过你夹在杂志里的那张照片,那上面是个女孩子……那是你。现在,我敢肯定。”
成铭心抬起脸来,迎着灯光,昭然日月,合二为一。
“野哥,是的,那上面的人,是我。”他浅笑莞尔,又慢慢拢回笑容:“男人,还是女人,如果可以选,就好了。”
“你什么意思?”
“都是。又都不是。”
说完,成铭心终于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坦然望向路清野。
路清野这下彻底懵了,彻彻底底。
“我一直不想告诉你,就是怕你承受不了。”成铭心见他这仿佛被当头一棒的样子,十分不忍:“野哥,你知道吗,世界上很多事情,不是知道了真相就可以结束的。一个真相揭晓,就会有一百个新的问题出现。”
他抬头看皓月当空,幽幽道:“现在,我们怎么办呢?”
话音未落,那孩子的手腕已经被路清野牢牢抓在手里。
“怎么办?凉拌!先跟我回去再说,我就不信了!”
他确实还是不敢相信。
***
“攻心可破?”李放放下处方,一脸疑惑地问秦玥:“这四个字,我看不懂。就是说,小成还有救?”
秦玥也一筹莫展地摇了摇头。
谁知道呢。
***
回到出租屋,路清野三两下将门反锁上,拉上窗帘关上大灯,只亮着床头一盏台灯。
他走到成铭心跟前,郑重其事地对他说:“脱。”
这是他第二次让他在自己面前脱衣服。他现在非常后悔,上次为什么那么怂没敢看清楚,搞得现在这么狼狈,一步一愣跟傻x似的。
“野哥,你可想清楚了。现在假装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还来得及。”
“早他妈来不及了!”路清野太气了,再次发令:“脱。要是你骗我,我就揍你;要是真的,我也不白看,对你负责到底就是了。”
那孩子听了,长吸一口气。开始一件一件地脱了起来。
上半身看明白了,没问题——男的,如假包换。
轮到下面了。
成铭心又看他,见他没有要自己停下来的意思,一咬牙,弯腰将最后一件衣服褪下来。
这么看着,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路清野刚想开骂,那孩子走过来,拎起他的手,缓缓送到自己下面。
不知是羞耻心还是心意已决,成铭心在对方的手碰到底下的时候,闭上了眼睛。
路清野虽然无论对男女都毫无经验,但基本生理卫生常识还是具备的:摸起来,成铭心多了一条通道。确确切切。
路清野超过一分钟保持着这个姿势,像被施了魔咒,纹丝不动。
“野哥,这下,你可信了吧……”
路清野面红耳赤,但是,为了更加肯定一些,他又厚着脸皮动了动手指。
与此同时,低眉去察看那孩子的神情,见他两颊绯红,牙齿轻扯着下唇,在忍着什么。
这回,路清野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