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是你？那孩——成铭心呢？”路清野觉得老天未免捉弄他太甚。
小学究也不吭气，就是看着他，看了一会儿，转身就走。
他连忙快赶上几步：“你别走！我还有话问你！”
对方真就站住了。
“成铭心是不是在何星那儿？”
小学究不回答。
路清野继续问：“你怎么会来这里？成铭心告诉你的？”
小学究还是不回答。
“弄了半天，是个哑巴。”路清野作势要离开。
“要是落在何星手里，他就没活路了。”小学究的音调出乎意料的凛冽，与他的外表完全对不上。
说完，他回头用力盯了路清野一眼，走了。
路清野冲他背影喊了一声：“你回去告诉何星，成铭心是我的人，要是他敢碰他一下，没活路的是他何星！”
小学究走的决然，衬着一湖碧阴阴的冰水色，那背影有点飘飘欲仙的意思。
听他的意思，成铭心并没有被何星掳走。他决定再厚着脸皮去找李放，至少，他是自己认识的人里，唯一认识何星的。
没想到，李放先找上门来了。
远远的，路清野就看见大院北门口，儒雅敦方如李放，竟然扶着辆自行车，在门口不淡定地东张西望。
“李哥！”路清野快步上前，恭敬从命地向他打招呼，就差立正敬礼了。
李放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快跟我走！路高在野外测量的时候遇险，已经送到当地医院去抢救了！”
路清野脑子嗡的一声：“那我妈……”
“沈老师跟工作组先出发了，她来门诊部找的我，让我想办法告诉你。我想着你既然不在院里，就只有在大门口堵你……”说着，他狠狠瞪路清野一眼：“你啊，还算有良心，没在外留宿。”
路清野知道他话里话外指的是成铭心，一时也没法跟他多说什么。回家取了点随身物品，他们赶最近的一趟长途汽车直奔路莳刚就诊的医院。
***
路上，李放一言不发，除非路清野主动问他。路清野知道他是在气他爽约、对他的劝告置若罔闻、一心都在那孩子身上。所以他也不敢问，一问就触雷区。
憋得难受，路清野打开窗户，将下巴垫在胳膊肘上。
长途车一路向北，地势平坦，远山的轮廓在愈来愈浓黑的暮色里显得狰狞怪诞，耳边的风声仿佛是它们在不耐烦地说着脏话。
“胳膊拿进来。”李放看不下去他这浪荡相。
路清野乖乖收起胳膊，脸庞还在冷风中凌乱。
“我劝你把窗户关好，这地方满地碎石子，车又开得快，崩眼睛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路清野立刻关上窗户，端坐如军校里集体收看《新闻联播》。
李放轻叹口气，动动嘴唇，似乎自言自语了句：“何苦来？”又半晌不做声了。
“放哥，谢谢你。”路清野千言万语，最后都咽了回去，只剩一句“谢谢”抵债。
“你先别急着谢我。”李放似乎话没说完，却并不打算继续说下去。
“清野啊，你要是知道这个上午我去了哪里，找了谁，做了什么？大概会一拳把我打倒在地上吧。”这是后半句，藏在李放心里，在长途汽车永不消逝的引擎声中消失殆尽。
路清野双眼呆呆地凝视着车窗外，什么都看见，什么都漠视。他担忧父亲是否能脱险；也暂时不敢想成铭心此时此刻的下落。
他试着把那孩子从心里移出去一点，哪怕一滴，也好。
这不得不放下的突然别离，也许是老天爷看他实在可怜，给出的一条不算出路的出路。
***
蒙在成铭心眼睛上的黑布条突然被扯断，他昏沉沉地苏醒过来，四周仍然是乌漆麻黑一片，眼周倒是清凉了。
“你走吧。五分钟后我要是还能看见你，你就走不掉了。”一个冰冷彻骨的声音从屋子的某个角落放射过来。
成铭心只有争取这唯一一个逃生的机会，他下意识地动了动手腕，发现手已经被松绑，脚踝上还缚着麻绳。他觉得身上什么地方生疼难忍，只有咬着牙弯腰去解那根绳子。
“这么惜命，难怪你野哥找你找得像是疯了。”那声音带着许多嘲讽，和一丁点妒恨。
听到“野”字，他的手停下来，眯起红肿的眼睛，在黑暗中吃力地寻光望去：那个发出声音的地方，也发出一闪即灭的寒光。
角落里的影子发现成铭心正在试图看清自己，恼羞成怒地朝他走过去，一阵风一样行至他面前。
成铭心仍然不肯罢休，仰脸去认，眼前却一片模糊。隐约可以看出那人身材瘦窄但个子不高，一双白球鞋在眼前停住，白的晃眼。
“不知好歹！”那人气迷了心，抬起脚来。
昏倒在地前一秒钟，成铭心看到一只脚朝自己踢过来，他侧过脸去，白球鞋的顶部重重划过他的左颊。
那人更加恨恨，看着摊开双臂伏倒在地的成铭心。
这么丑的姿势，居然还能扰人心弦。
难怪你野哥跟着了魔似的。
小学究蹲下来，扳起他的一半脸，凑上去，似要恶作剧地索一个吻。
“路清野，成铭心。”成铭心的声音小的不能再小，像从异度空间唤醒的咒语，力道大的不能再大。
小学究听清了，犹疑间，体内涌动的反叛也就莫名止住。
他死死盯着成铭心的脸，他对他最大的善意，就是不再加害。可如果对方就这样在自己面前断气，他也绝不搭救。
成铭心的头耷拉下去，双手冰凉，一息尚存。
***
路莳刚就诊的医院位于北京西北部某省市一个偏僻的县城，医疗条件极为受限，万幸的是，路莳刚送来及时，目前已经止血并做了伤口处理，不至于因为发炎而更加严重。单位上也极为重视，已经连夜委托了市属医院负责相关的转院后续医治工作。
路清野赶到医院时已是清晨，只能透过病房的玻璃窗看上一眼。
父亲的头上、胳膊上、腿上，都缠满了白色绷带。有护士小声告诉他：路高，您的儿子在病房外面，正看着您。
路莳刚略微转了转脸，朝着窗户的方向，露出一副滑稽的笑容。
路清野明白他的意思，那个笑容是在对他说着：“儿子，我没事。你老爸现在的样子很可笑吧？”
路清野也就笑了，虽然有点勉强，但想哭的时候，试试能不能笑，是路莳刚告诉他的“荒谬真理”。
路莳刚也是正统道理的反叛，他从未要求儿子坚强：“人天生就是坚强的，否则怎么能在无氧的环境里熬到出生？就像牛顿所提出的色彩物理学观点，他认为，原始的白光中已经包含了其他所有颜色。所以，清野，你不需要练习坚强，我更希望你能够遍尝七情六欲，做人做到尽兴。”八壹中文網
父子隔窗而笑，平息了一场已经发生的事故，安抚着彼此的心惊肉跳。
***
一切进展顺利，当天，路莳刚便被转送到市属三级甲等医院，主治医师和特护人员医术高明、经验丰富，不光抢救及时，还捎带着帮路莳刚把腰椎间盘突出的痼疾处理了一下。
虽然病情稳定且在好转中，人到底还是虚弱的。沈歆一直在爱人身边陪护，温声细语，百般呵护，见路莳刚睡熟时眉头舒展了，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陪护这三天，母子二人因为这个机会突然有了很多单独相处的时间，也是难得。沈歆自然会问起他此行目的，他犹豫了一下，说大概就要回校了。
“我看你爸这边恢复得比预想要好，不然你就买明后天的票，从这里直接回去吧。学业要紧，再说军校生，管理上会更加严格。早点回去……”
路清野立刻道：“那不成！”
沈歆一愣，看他一眼：“怎么？”
“我……还有东西在家里，要先回去一趟。”
沈歆不解道：“很重要的东西吗？证件还是什么？”
路清野情急之下：“一本……书。我……来的时候答应区队长，要带回去给他的。”
“哦，这样。能问一下路连长，是什么书吗？”沈歆好奇不已。
“我要说是《镜花缘》，沈老师是不是不相信？”
沈歆忍不住笑了：“怎么不信了？我们家清野一言九鼎，每个字我都信。”
路清野这回没笑出来。虽然答应给区队长带《镜花缘》是真，但显然这不是他回去的全部理由。或者说，他回家的唯一理由，恐怕只有成铭心。
母亲如此信任，为了他可以成为他自己，几乎无条件。
能让路清野犹豫、幡然、在被回去的欲望吞噬的漩涡边缘驻足的，也只有至亲的温暖打扰。
他停下来，在想，自己有没有可能，直接从这里回学校？
***
李放作为大院分派来的随行医护人员，见路莳刚恢复良好已无大碍，也就准备先行返京了。
这几天下来，李放除了例行一个医务人员的职责，几乎没有和路清野说过话。得知他要回京，路清野主动来找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放哥，那天晚上我有点急事不能脱身，才没去找你。你怪我，我也认了。可，你能不能，别这么臊着我，不搭理我。”
李放打理着随身简易行李：“你现如今还用我搭理吗？我跟庞亚林、赵科他们在你心中的位置，差不离了吧？”
路清野想了想，走到他跟前：“这阵子一件事摞着一件事，我都不知道该从哪件事跟你说起。放哥，你等等我，等我捋顺溜了，再跟你说。”
李放也放心手里的东西，转过身：“清野，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那个成铭心。不过，你既然从小到大，都叫我一声哥，我也不能不管你，眼瞧着你踩在悬崖边上，再不伸手拉你一把，等你真栽下去就晚了。现在我再跟你说一遍，趁早别再管他的事了。谁都救不了他。你就，由他去吧。”
“放哥，他的事，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路清野太知道李放的个性，不知根知底到一定程度，话不会说的这么重。
李放仔细瞧着他看了一会儿，点点头：“他是，双性别人。你大概也知道了吧。”
这过于隐秘的事实由一个医者口中讲出，仿佛当众宣读诊断证明，路清野感到一阵窒息。
“你没事吧，清野？”见对方脸色有变，李放连忙问。
“有事。”路清野一只胳膊撑着墙，努力把气喘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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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兄弟，醒醒！”成铭心觉得濒死之际，有一双暖手在疯狂地摇着他。虽然身体好像快要支离破碎，但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了。
睁开眼睛之前，嗅觉先行一步，成铭心皱着鼻子，左颊肿起来多高，愣是闻出了那是喷香的北京烤鸭味道。
“烤鸭姐姐。”成铭心嘴里咕嘟咕嘟的。
“霍，这孩子，眼睛都没睁开，怎么就给我起上外号了！”顾多喜乐呵呵的，冲外面伙计张罗道：“给卷几个鸭饼过来，少搁点葱段啊！”
伙计答应着跑后厨去了，成铭心躺在床上，大概是听见了，悄没声地舔了舔嘴唇。
顾多喜这才算踏实了，心说：“得，这条命是保下了。跟清野也算是有个交代。”转念一想，又近忧远虑无限：“这孩子命里劫数未免太多，清野见义勇为到这个地步，越陷越深，怕不是长久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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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哥，既然你知道了，能不能帮帮他，如今医学昌明，能不能通过手术，帮他把性别定一定？”路清野恳求道。
“路清野！”李放忍无可忍，厉声断喝：“他的人生，你就让他自己去过，他做男人还是做女人，或者……兼顾，你都不要再管了，行不行？再说，他也……”他忿忿然险些泄露秦玥告诉他的那些天机，所幸及时打住。
“清野，你在吗？”沈歆在外面轻叩门扉道：“你爸爸醒了，他想见见你。”